巷口日光正盛,周潋拈着花簪,动作轻柔地抬手,替谢执别在发间。乌发白玉,剔透流转,相映相合,愈发衬出那一双水墨画就般的眉眼。即便是寻常年青公子的装束,依旧遮不住这人半分艳色。他看着谢执,简直恨不得叫这人从今往后只戴幂篱出门,再不叫旁人瞧见半分才好。察觉到周潋手上动作方停,谢执很轻地眨了眨眼,长睫微抬道,“谢执竟不知,少爷有这般爱好。”“今晨一回还不够,如今还要一回。”周潋:“……”他忍不住扶额道,“话要讲清,不可省略。”一回又一回,不知情的,还当是他同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出来。谢执今日出门时,在屏风后换过了烟蓝长衫。因着装束有变,先前的女子发髻自然要拆了重梳式样,便散着长发绕过了屏风。周潋从前并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青丝如瀑,外衫松散,腰间束了玉带,只窄窄一握。乍看之下几乎不敢再抬眼,匆匆地别过头去。“少爷怎么不肯抬头?”谢执声音轻飘飘传来,“莫不是瞧见我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被骇住了,再不敢看?”“阿执说笑。”周潋无奈,只得虚虚地往他的方向落了一眼,只见这人坐在妆奁镜台前,握了把小小的象牙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发梢。“既然不是,”谢执拿梳背在案上轻磕了磕,忽而轻笑道,“那,少爷来替我束发如何?”他托着腮,眸光流转,轻轻地在周潋身上转过一轮,“少爷若是不肯,那便是真骇住了。”“先前说的话都是哄人罢了。”周潋无意间同那一双眼对上,心间砰砰地急跳着,像是落了场骤雨。什么‘不合礼数’的说辞统统都被抛到脑后去,他只知道眼前人问出了口,那他便是一千个一万个肯的。菱花镜中映双影,模模糊糊,好似相依相偎。掌间青丝轻软,好似丝缎流水,捉不牢稳。长发被一点点撩起,露出玉砌般的后颈,颈骨微微凸起处有一粒殷红的小痣。周潋手一抖,指间发丝几乎溜走,忙定了定心神,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将长发挽成髻,束好了发带。谢执侧过身,对镜略瞧了瞧,朝着周潋微微仰起下巴,眉眼间含了很浅的一分笑,“有劳少爷。”绾过一回发,再绾一回。周潋明知这人最是可恶,此举只为省事躲懒,再没有旁的暧昧意味,抓握住那一把青丝时,却依旧忍不住心神微微一动。发间香气熏人欲醉,像是湖心掷了枚石子,涟漪波纹一圈圈**开去,久久不肯停歇。周潋平了平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手垂回了身侧,“如今东西已然赔了,阿执大人有大量,总该不同我计较这‘拐带’之罪了?”谢执抿了抿唇,眉眼很轻地一瞥,语调微扬,“怎么?”“少爷现下要秋后算账,说谢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是阿执自己往头上扣的,”周潋笑辩道,“我可是半句话都未曾讲。”谢执越瞧他好脾气,越不肯同他讲道理,“即便不开口,心中也定暗自讲了。”“那便依阿执所言,”周潋拱手于身前,玩笑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心中思虑不周,枉作小人。”“阿执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小人’计较。”“前头兰斋居的菜色极好,我拿那一桌席面同阿执赔罪,这样可够了?”见谢执不开口,他微微一笑,着意又道,“兰斋居里旁的也就罢了,单有一味点心名唤梨酿春,凭这一味细点,足以同四时居匹敌。”“我从前听人提及,却从未有闲得尝。如何,今日阿执可愿陪我一试?”“既是如此,”谢执下巴微抬,顿了顿,矜道,“瞧在这支花簪的份上,谢执随少爷去一趟就是。”二人拣了二楼倚窗的位置坐定,随意点了芙蓉鹅脯、素烧茭白几样清淡菜色,又加了两盏梨酿春,将将作罢。已近饭时,暮色四合,阁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周潋拿滚水将碗勺竹筷一并烫过,再抬头时,就见谢执倚在窗侧,拿手背略撑着下巴,长睫微敛,神色淡淡,也不知在瞧什么。对街挑起了灯笼,晕黄的光落在谢执眼底,四下人声鼎沸,他却好似独浮于外,浑然不知。周潋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紧。像是下一刻,这人就要散在风里,再寻不见一般。“阿执在瞧什么?”他不愿叫这点氛围久存,心中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出声打破。“嗯?”谢执微偏过头,神色间似有几分怔忪,顿了下,声音轻轻地开口,“没什么。”“只是瞧见街巷里四下灯火,有些……”他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将话续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浅地提了提,“此处甚好。”“多谢少爷款待。”“阿执……是想家了吗?”谢执停了一瞬,脖颈微微低垂,不置可否。周潋却当自己是猜中了,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转瞬即逝。“再等一等。”“有一日,我会送你回去。”“你信我。”周家形势不明,来日若真有倾覆之祸,他陷身其中,虽不可脱,可护谢执平安脱身,若是费心筹划,总还是能的。只是如今尚不能过露形迹。周牍生性凉薄,有扶持之恩的叶家尚能拿来作胁迫他的筹码,何况谢执这般委身于府,无亲无故之人。周全叶家已是千难万难,何苦再多搭一个谢执进去。况且……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点隐秘的念头连自己都耻于**。他不舍得这人离开。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肩上落了一点分明的热度,谢执侧过头,眼底微讶一闪而过,停了下,浅淡笑影才一层层地浮上来。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擎着杯子呷了口茶,长睫微垂,动作间,颈后那颗殷红小痣愈发显眼。“少爷有心了。”“谢执本就是无来处之人,萍踪浪影,哪里还记得家乡何处。”“总归能寻到的,”周潋听不得他这样讲,心里好似翻搅着,急匆匆打断道,“费些时日而已。”“周家商船遍布各处,依着慢慢去打听,总不至于半点音讯也无。”“况且,”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不是还记得家中兄长么?”“总能寻到的。”他不好去打听谢执身世,因何流落,恐是假的,又要受这人言语诓骗,更恐是真的,平白触了谢执痛处。谢执将杯盏搁回桌案上,目光微闪,抬了抬眼,又道,“寻不见,还偏要去寻。”“少爷就这般急着将我送走?”“片刻都不肯多留?”周潋怔了下,忙分辨道,“绝无此意。”“我怎么会叫你独自去?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一起?”谢执眉尖微挑,“少爷是想登堂入室?”周潋:“……”总觉得这词哪里不大对。“难道不想?”谢执拿手指抵在脸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我离家数载,一朝得归,身旁还带了名男子一道。”“爹娘那处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少爷却连登堂入室都不肯了。”“可怜谢执一身清白名声,就此堕于少爷之手,再寻不回了。”他眉眼微抬,朝周潋凑近了些许,唇角很轻地翘起一点,笑意一晃而过,“往后再觅不来好夫婿,便尽是少爷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