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西角处有片荷塘,年初时挖凿,里头蓄些菱荷之类,翠叶浮翩,作赏玩之用。秋时满池残荷早已叫人拔去,池中挖过藕,清了淤泥,重又蓄了一池碧水,预备着将养一冬,来年春时好种新的下去。此处同寒汀阁相距不远,进出来往,免不了要从旁边走一趟。为防着行过之人脚下失了分寸,贸然跌进去,花匠便在池子四周围了圈竹篱。花匠心细,竹篱扎得密实稳妥,从未有人在此处意外落水过,渐渐地,人们便不大留心此处了。心细如谢执,也忽略了此事。直到听见池中异响,赶去时瞧见猫在水面之上扑腾挣扎,谢执才惊觉,那竹篱之上不知何时破了道极宽的裂隙,残枝参差,宛如森森巨齿,格外骇人。阿拂尚在阁中,此刻谢执身边空无一人,猫不识水性,一味扑腾,反倒离岸边越来越远。身上橘色的绒毛浸了水,渐渐沉重,连挣扎叫唤的力气都不剩多少。眼看着它下一刻就要往水中沉去,谢执再顾不得那么多,足尖轻点,跟着跃入荷塘之中。深秋时节,池水冰冷,甫一挨着肌肤,寒气便好似钢针一般,直往骨缝中钻去。谢执本就畏寒,此时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咬了咬牙,抬手往猫身旁游去。猫大约也是有灵性的,知晓谢执下水来救它,挣扎的动作都轻了许多,咪呜咪呜叫着,费力往谢执的方向靠。谢执长于北方临海之处,水性算佳,可此刻受限于湖水之寒,竟也施展不得。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一猫才终于在水中碰了头。谢执将头摊在水面之上,大口喘息着,胡乱地抹了把脸上迸溅的水珠,伸手把猫从水中捞起来,平稳地搁去肩上。“往后再这般淘气,看谁来救你。”水中冷极,话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他惩罚一般地地同猫抵了抵额头,转身便要朝岸边游去。甫一回过头,却只见先前竹篱断口之处,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不是旁人,正是周潋无疑。谢执:“……”今日出门定是忘了看黄历。他停下的片刻工夫,岸上站着的周潋显然已经认清了水中浮沉的身影是谁。没有分毫犹疑,那人拨开身边残损的竹篱,一下跃入了水中。谢执原要抬起的手僵在半道,整个人怔在原地,险些忘了脚下踩水的动作。这个人……怎么就能跳下来了呢?隔着青黛水面,他看着那个人艰难地挥着手臂,动作笨拙,水花四溅。这人向来最讲斯文,此刻却半点斯文样子也不剩了。“阿执……”隔着喧嚣水声,他听到周潋断断续续开口,“阿执别怕……”“来,把手递给我……”傻子。谢执想,谁要他来救?若不是这人多事,自己此刻已然在岸上了,何须在这冷水里多泡这样久。这人自己水性瞧着尚且平平,还有余力要来救旁人,当真是……傻透了。小腿处有隐隐的疼痛传来,大约是在冷水中待得久了,有些抽筋,力气也渐渐支应不上。谢执很轻咬了咬唇,视线落在眼前模糊的人影上,停了不知多久,才赌气一般地,朝着周潋伸出了手。回去若是着了风寒,便要一并归到这傻子头上去。周潋搂住谢执的那一刻,才惊觉怀中人原来这般轻,单薄的,仿佛纸糊的一层美人灯。那双雾一般的长睫半合着,睫根处凝着细密的水雾,唇上没了半分血色,再不见往日里一抹杏子红。他将猫拎过来放在头顶,动作很轻地揽着谢执,小心翼翼地往岸边游去,唯恐力气大些,怀中人便就此揉碎了。一边游,一边俯下去,同怀中人凑近了,触到他冰冷濡湿的脸颊,声音微颤,低低道,“阿执,睁一睁眼。”“别睡。”从看到这人在水中的那一刻起,周潋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理智。谢执悄无声息地伏在他怀中,心中陡然升起的惧意堆叠成网,一寸一缕,几乎要将他扯碎成片。他的声音嘶哑着,喉中灌了冷水,腥甜泛上来,几欲作呕,不知唤了多久,怀中人搭在他胸前的手指才很轻地动了一下,微微抬起。冷白的指尖落在周潋下巴上,点了一点,仿佛失了气力一般,又软软地滑了下去。谢执的唇微微张合,周潋凑上去细听,婆娑水声之中,这人声音低得很,吐字都不大分明。“傻子……”两人此刻已到了岸边,远处灯火通明,有杂乱脚步声朝着此处而来,大约是此处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看守园子的仆从。周潋伸手把住竹篱边沿,重重地喘了口气。他游了一趟,身上衣衫湿透,眉梢发间俱是水迹,明明在刺骨的冷水中浸了不知多久,一颗心却因着怀中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而剧烈跳动着,好似要从腔子中蹦出来。他的视线往下移,对上谢执水墨画一般的眉眼,鬼使神差,几乎是莽撞地低下头去,蜻蜓点水一般,在后者的额上很轻地亲了一记。隔着湿透了的两重衣衫,二人肌肤相贴,再不曾这样亲密过。怀中人细密地发着抖,不知是冷得还是被周潋的轻薄之举气得,木芙蓉般的手指颤颤地抬起,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罪魁祸首攥在了掌中。下一刻,轻薄人的登徒子突兀地愣住了。怀中的这位谢姑娘,似乎……太过平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