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怔在了原地,面上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之色。他不是没有同谢执近身接触过。那一回假山石侧,谢执为寻猫崴了脚,他将人负在背上,一路送回寒汀阁时,分明……不是这样的触感。“谢姑娘……”他迟疑着,下意识地用回了从前的称呼,心中骤然生出几丝莫名的惶然,连自己都说不分明。“放开……”小腿处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谢执试了几次,也没能将手指从周潋掌中抽出,心中又气又急,甫一出声,经了冷风,又剧烈呛咳起来,昏沉沉的,点漆般的眉眼带了湿漉的水意,素白侧颊上隐隐沁出一层薄红,愈发显得像受了欺负一般。月色如练,薄而透的一缕,明晃晃地落在了二人身上。周潋的视线无意中停在谢执颈间。目之所及之处,他的呼吸猛然一滞。揉乱的衣领之下,先前被脂粉刻意修饰遮掩过的结喉露出了原本的形状。那样的轮廓,并不似寻常女子该有的。周潋心中霎时好似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先前几丝莫名的惶然几乎要凝成实质,扼紧了他的喉咙。他一时连素日里恪守的礼仪都顾不得,视线从凸起的结喉,再到湿衣衫裹着的平坦胸脯,停了半晌,才一点一点回落到谢执脸上。乌发云鬓,如画眉眼,凌霄花簪斜斜别在发间,一如枝梢新落的三月雪。是他前日里买来,亲手送给心上人的那一支。周潋紧紧盯住那枚发簪,心中升起几分难以言喻的荒唐之感。谢执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这样不宜叫人觉察的细枝末节之处作假?她到底……想要遮掩什么?最简单直接的答案呼之欲出,周潋发狠地咬牙,近乎是自欺欺人般地将那个念头甩了出去。仓促之下力道不稳,牙齿咬破了口中的嫩肉,舌尖有隐隐的血腥气泛上来,涩苦的,像是将肺腑都翻绞在一处。一番耽搁间,杂乱脚步声渐近,穿灰布衫的小厮初一一脸慌张,冒冒失失地先冲到了周潋面前。“少爷!”“哎呦,可了不得,您怎么样?您没事吧?”“您这是……这是掉湖里了?”周潋刚回过神来,听见初一叫嚷,心中一凛,抬手扯下了外衫,往谢执身上一罩,将人严严实实地遮在了怀里。初一正大惊小怪着,冷不防凑近了,这才瞧清楚自家少爷并非独身,那怀里还抱着个人呐!瞧那身形,还有少爷那副宝贝样子,分明就是个姑娘家。老天爷,这四下无人的荒僻地界,少爷抱着个姑娘不提,俩人还一并湿了个透,真要传出去……初一打了个激灵,还未出口的音瞬间便哑了回去,下意识地便站去了周潋身前,遮挡一二,免得后头的人再瞧见。这片刻工夫,周潋也认出了眼前的小厮身份。初一素日里同清松要好,人也是个机灵的,虽嘴贫了些,却靠得住。想到此处,周潋微微松了口气,见着后头众人有围上来的趋势,低咳一声,开口道,“不必惊慌。”“我方才在湖边散步,失足掉了下去。”“身边小厮为了救我,也跳了进去。”“折腾一阵,方才爬上岸。”这便是将谢执的身份掩过去了。光线模糊,又有初一在身前遮掩,他怀中人究竟是谁,谁也瞧不清楚。即便有谁心存疑虑,也没胆子越上前去掀了衣服瞧个究竟。周潋说是小厮,那便只能是小厮了。“少爷无事便好,”初一极有眼色,忙高声应了一句,又道,“那小的这便送您回去吧。”“这天黑路滑的,您可小心别摔着就是。”“嗯,”周潋应了一声,又淡淡道,“今日是我心血**,惹了这桩麻烦。”“没什么要紧的,诸位便散了吧。”“此事也不必叫老爷知晓,不然万一闹了误会,到头反而怪各位没当好差事,也不大妥当。”“诸位觉得呢?”周潋话音淡淡,却自有一股威慑之力。守园子的下人们原就担心罪过落到自己头上,这时听见主家放了话,乐得省事,告过罪,便三三两两散去了。待没了旁人,周潋悬着的心才勉强松了一半,抬手朝一脸紧张的初一招了招,低声吩咐道,“去寻一顶青呢小轿来,悄悄的,别惊动了人。”“抬轿的要是你信得过的。”初一不敢乱问,只喏喏应是,不一会儿工夫,便将人和轿子一并领了来。周潋犹疑片刻,将掩在谢执身上的外衫又往上拢了拢,确保完整地将人遮住了,并未露出半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谢执放进轿中。猫窝在他肩头,湿漉漉的一团,大约也是冷的,没精打采地叫了两声,怪可怜的。周潋疲惫地笑了下,伸手轻轻地把它拿下来,在背上抚了两下,掀开轿帘,犹豫一瞬,小心地放进了谢执怀中。“你也呆在这儿罢。”初一同另一个抬轿的小厮只将自己当作聋子哑子,半句话都不敢开口,只低着头,听周潋吩咐,悄悄地一路将轿子送回了寒汀阁。周潋静悄悄地站在墙外芭蕉棵下,光影昏暗,树影垂下来,刚好将他隐在其中。他看着初一扣了门,阿拂从院中出来,交谈两句后,两名小厮背转过身去,阿拂匆匆回院中取了条披风,掀开轿帘,裹着将谢执抱了进去。周潋刻意隐藏,阿拂乍然之下心中慌乱,也并未察觉他的行踪。他盯着阿拂怀中,外衫之下逸出的一缕秀发,怔怔地看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朱漆门扇再度闭合,周潋垂着眼立在树影下,风卷过衣衫下摆,湿透的冷意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他到此刻才觉出寒气刺骨,整个人仿佛都浸在了冰雪之中。“少爷。”初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周潋含糊应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下,道,“今日辛苦你一回。”“改天到空雨阁去寻清松,领些零花,也好吃酒去。”“谢少爷,”初一欢天喜地地应了,末了,又想起一事,掌心向上摊着,朝周潋递过去一物,“这个……方才小的在轿子里头瞧见的,想着是那位姑……那位的东西。”“小的到底不方便进去,便只得来交给少爷了,瞧少爷认不认得这东西,怎样处置才好?”掌中的物件在月下莹然生光,正是先前戴在谢执发间的那一支凌霄花簪。大约是在颠簸中不小心滑落了。他盯着那枚簪子看了许久,直到对面的初一抬不住手臂,微微晃了一晃,周潋才如梦初醒一般,伸手接了过来。他并未回答初一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多谢”,便转过身,朝着园子另一头的空雨阁行去。月色映在脚下的鹅卵石径上,银光蜿蜒而泻。他走着,步子愈来愈快,掌心被花簪纹路硌得生疼。寒汀阁的粉墙黛瓦被他落在身后,绕过几个弯后,终于隐没在深深树影之中,再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