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烤的栗子香甜饱满,壳上早划好了口子,顺着缝略一使力,就裂成两半,露出松花黄的栗子肉来。谢执胃口不大,两三颗后就停下来,将猫圈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神情间带了几分若有所思。周潋剥了一捧栗仁,寻了干净碟子盛着,搁在一旁矮几上,随手拈了一颗,在猫眼前晃一晃逗它。猫不大肯领情,瞥了一眼,就将脑袋扭去了另一边。周潋啧了一声,拿手指在它额上点了点,“养了你这样久,”“还得不着半点情面。”他训猫,谢执才想起来,跟着捏了捏猫毛绒绒的脚爪,“少爷怎么将它带来了?”猫较送去前足足粗了一圈,趴在那儿,挤出一圈圆滚滚的肉。“寒汀阁如今可养不起它。”说着,抬手将猫球往周潋的方向推了推。“带它回来探探亲,”周潋伸出手,摸了摸猫堆成三层的下巴,微微笑着,不知道对人还是对猫,“不成么?”“探了半晌,也该探够了,”谢执推猫推得费力,索性抬了抬膝盖,拨拉着将它滚了下去,“难不成吃了栗子不够,还要再用顿饭?”“三朝回门,也没有在这儿留一晚的道理。”“你看,”周潋接住了滚过来的猫,拿一条手臂搂着,揉了揉,低笑着吓唬它,“他亲口说的,不肯留你,”“可该死心了?”猫不知道听懂没有,卡在他臂弯里扑腾,圆滚滚的一团,闹动静当真不小。“往后再捣乱,可没地方叫你躲了。”谢执拿手臂支在膝上,微微偏头,很轻地扫了眼面前的一人一猫,视线一掠而过,轻飘飘地,“挑拨离间?”“少爷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少爷连君子之道都不顾了么?”周潋好容易将猫按在怀里,“先时还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又是假话?”谎话连篇的小骗子。谢执漫不经心地将下巴压在手臂间,“《孟子》总是读过的。”“读书不多,又不见得是目不识丁。”“少爷这般多疑,实在叫人伤心。”说着伤心,面上神色可半分不显。依着谢执从前的脾性,此刻原本该再加一句“少爷若是不信,大可将人绑了,细细拷问”云云。奈何前车之鉴犹在,周潋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皮突然厚了许多,再不似从前一般轻易被话噎住。先前说了一回,结果反抗不得,被人直接抱上了楼。谢执斟酌再三,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抱上楼还罢,若真叫这人绑在**……那儋州剩下的活儿也不必干了——谢执冷着脸想——直接将人丢进弋江喂鱼吧。“阿执既知道《孟子》,难道还不兴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谢执抬了只手,懒懒地在猫头顶轻拍一记,“少爷是读书人,自然作得一手好学问。”“只是不去安国定邦,却偏用到谢执身上,实在小题大做了些。”他微微歪了歪头,长睫落下,又掀起,映出眼底一点盈盈的光亮,“有这会儿同我拌嘴的工夫,少爷还不如去廷试上对着圣上。”“兴许得了圣上欢心,还能封个状元郎回来,”谢执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朝上翘,眼中浮现一点很浅的笑意,一晃而过,叫人甚至来不及瞧清楚,“到时衣锦还乡,任他可为不可为,统统便都能为了。”“随便谁瞧见了,也不敢说少爷一句不君子。”“这般糟践先贤之语,也不晓得避讳,”周潋摇了摇头,笑着唬他道,“仔细他们地下有知,托梦来寻你的麻烦。”谢执抬了抬眼,不以为意道,“我是小人,少爷是君子,”“先贤便是惦记,也只会惦记少爷这般人物。”“对着我,便是避也避不及的。”“总能叫你说出理来。”周潋哭笑不得,索性不再同他争辩,拎着猫掂了掂,在怀里抱得更稳妥了些。“你当真放心将猫养在我阁中?”猫配合地从周潋怀里探出圆溜溜的一颗脑袋,两只前爪扒在后者臂弯处,眼巴巴地看向谢执,颇有几分可怜样。“世道多艰柴米贵,有什么法子,”谢执靠在软枕上,拈了颗栗仁往口中送,“我如今尚在少爷羽翼下苟活,哪里还能多顾一条性命?”周潋:“……你好歹费费心,也寻个过得去的借口糊弄我。”谢执手上动作微顿,眨了眨眼,“谢执才疏学浅,抵不上少爷满腹经纶。”“能者多劳,辛苦少爷自行想个合适的便是。”周潋忍不住叹气,“天长日久,你也不怕它将你忘了?”谢执迟疑一瞬,眉尖微蹙,“……总不见得这样傻吧?”好歹是他养大的猫,总也该像他几分才对。猫趴在周潋怀里,扑腾两下,不乐意地“咪呜”一声。瞧着是不大聪明的样子。谢执盯着它瞧一会儿,越看,越真生出几分忧心来。送猫过去,本也就是闲极无聊,同周潋打打机锋。算起来,时间倒也有几日了。“那留着吧。”他思量片刻,改了主意,从榻上直起身,伸手便要来将猫接过去。接了个空。周潋抱着猫又往后退了一步。谢执:“???”这人又怎么了?“我改变主意了,”周潋对上谢执略带疑惑的视线,有条不紊地反悔,“还是叫它再住一段时间好。”“毕竟,它还唤我一声爹爹。”“骨肉之情,我总不好弃它不顾。”“阿执以为呢?”谢执:“……”他没什么好以为的。这声爹爹还是他替猫安去周潋头上的。“少爷自便,”谢执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得麟儿是喜事,少爷爱不释手也是应该的。”“谢执虽不识什么大道理,却也不至于干出夺人所爱之事。”方才刚开了口夺人所爱的周潋:“……”真不是很想听懂这话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笑着,微微俯下身,将猫搁去了榻上。“是谁先前将猫推到我头上来的?”“冷不丁的,清松替我抱了个儿子回去,我都还未同你计较呢。”“怎么如今又舍不得了?”“这性子,合该有人治一治你才成。”谢执十分矜持地将手悬在榻沿,掌心朝下,等着猫自己将脑袋蹭过来。“不劳少爷费心。”“等少爷何时解了我的禁足,我便出去寻人治一治。”周潋闻言,微微一顿,却未立时接话。谢执摊着手只顾同猫顽,也再没开口。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曾放心上过。周潋倚在榻边,头微低着,静静看眼前的一人一猫。他背对着窗扇,面孔隐在阴影里,面上神色模糊不清,叫人更加猜不透心中所想。猫探出前爪,去扒拉谢执的手指,柔软的爪垫蹭上去,微微有些泛痒。谢执伸手捏住猫爪,身边人突兀地开了口。“我会放你离开。”“只是,要再等等。”他说得迟疑,每一个字落了地,尾音都好似犹豫地要重新吞进去。“你同林沉……你们很要好吗?”他在心中盘桓了数日的话,终究还是莽撞地问出口。为什么在意这个?周潋不愿细想。问便问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大约早晚都要出口,不是今日,也会是别的时候。谢执的视线落在猫上,捏住猫爪后,自然而然地揉了揉上面圆滚滚的爪垫。“算不得要好。”“他帮了我一回,我不愿欠人,索性还他一回。”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算不得撒谎——谢执想——毕竟前些日子,他还恨不得将林沉埋进弋江里干净。这样自然是不能称作要好的。周潋闻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像是搁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声闷响,又无端地松了口气。这是没来由的事情。谢执与林沉同为男子,二人要好与否,本就与他没什么干系。可他却偏偏为了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事情而挂心。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静心,将这些解不清楚的东西先从脑中赶出去。“林沉近些日子只怕不好过,你此时出府,若再遇上他,有些难办。”“再等一等,待此间事了……我会替你安排。”谢执落在猫身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少爷指的,是何事了?”何事?周潋在心中微微苦笑。自然是靖王谋逆,周家牵涉其中之事。他前番运筹初见端倪,但林沉毕竟不是傻子,送上门来的馅饼,谁也不敢一口吃下去。他拦不住周牍,此刻唯一的指望,便是林家争强心切,能一并将靖王一事揽去,鲜花着锦,如此,周家也能略冷一冷,兴许还能留下条生路。可此法不由人,他抛出了钩和饵,能钓出什么,隔着水面,却是看不真切。非要等一日浮水露头,才能知晓。届时,才算是事了之日。那时他窥见自己的命途,才好着手给谢执安排,免得旁生肘腋,反倒不利。这么说来,谢执出现的时机倒也巧。略早一分,他还不曾知晓靖王其人,周家生意四平八稳,那暗线一事,便成了十足要紧的缺漏。至于如今,周家本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林沉那些小动作,早已不值得他放在眼皮底下了。暗线一事没那么关紧,连带着其中的谢执,好像也没有那般罪大恶极。他想不起来谢执的坏,又说不上谢执的好处,只晓得心心念念地惦记,明知不对,还是一日日地陷进去,清醒着,偏又更改不了。“无事。”他微笑着,神色如常地对谢执道,“借口而已。”“我舍不得叫你走,总想多留一留,所以才想着寻个借口。”“好容易寻出来了,虽不大好,也只得将就着用。”谢执不知何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着,安静地听周潋开口。这都不是真的——谢执想——他一早就知道,周潋想瞒下来的是何事。谋逆,说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周潋不是三岁小儿,自然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对旁人说漏半分。可是,这怎么不是真的呢?这人的确是在寻借口,为着不肯放自己离开。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人连自身都要难保,却还在想着,替自己寻一条安稳的退路。一边安排退路,一边却又矛盾地,想将自己多留一会儿。明明留不长久,多一刻,一天,当真有什么不同吗?况且,留下又算得了什么?谢执简直有些着恼地想,他算自己的什么人?凭什么来操得这一份心?究竟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想出这样烂透了的鬼主意。自己又为什么,因为这个傻子烂透了的借口,就要留在这儿?“少爷的借口实在不好,”他抬起头,视线同周潋相对,眼底映着光线,微微闪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一声,“可见是读书读的多了,连变通都不会。”“谢执只肯信这一回,下一回,少爷要换个更好的才行。”只一回,他看在这傻子面子上,就假装信了。“嗯。”周潋望着他,良久,突然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谢执的耳垂。“我有没有说过,”他微微笑着,对谢执道,“说阿执生得十分好看?”谢执的呼吸蓦地一顿,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不知为何,却没有避开周潋的动作。他不清楚这人要做什么,却莫名地,觉得耳垂那处有些滚烫。“说过罢,”谢执垂下眼,视线落在指尖,不大愿意同这人对上,“第一回还是第二回,记不大清了。”“是那时候,”周潋记起来,眉梢带了很温柔的笑意,“那时,我还当阿执是姑娘家。”凌霄花架下,他第一眼瞧见这人时,分明就动了心。自欺欺人,当真连自己都能骗过。如今眼前人长衫高髻,半分粉黛俱无,是形容分明的少年郎,再不会叫人认错。“那,现下再说一次,”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从额头,眉眼,再到脖颈,处处都讨人喜欢,“阿执即便不是姑娘家,也极好看。”“不止十分,”他低声补充,“是千分、万分好看。”“所以,”“我再多想些借口,阿执多信我几回,再留一留,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