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牍?谢执按在匣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顿。说起来,自入了周府以来,除去寿筵之上那一回抚琴,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周家名义上的掌权者。周牍在府中掌权多年,若无几分手段,想来周家偌大宅院,数十分支,也断不会似今日这般安宁。可偏偏在他同周潋一事上,却一直敛声静息,毫无动作,竟好似浑然不知一般。哪怕是月余以来,他同周潋相识相交,甚至闹出荷塘边那一场,园子里几十双眼睛从旁盯着,这位周老爷也万分沉得住气,不见露出一星半点。掌家之人若果真这般耳聋目盲,儋州城中各家也不是瞎子,哪会容周家独大数年而无法。周牍能有此举,只能是顺势而为,另有所求。他想要什么呢?谢执想到探子先前打听到的的那对栖身吉祥巷中的母子,连带着新近才添的几声小儿啼哭,嘴角略提了提,笑意里带出几分明晃晃的讽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位周老爷,还真是一腔慈心,舐犊之情。可惜啊,这份情分怕是白白向错了人。“公子,”阿拂在一旁候着,帕子胡乱地搅在指间,见谢执片刻未应,免不了更加焦急几分,“那周老爷先前从未见过您,怎么今日冷不防的倒想起来了?”“要不您还是别去了,阿拂替您报个病,就说您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还未痊愈,好歹把这一场混过去。”“不成的,”谢执摇了摇头,视线淡淡地往窗扇外扫了一眼,“你当周敬今日为何带了人来?”阿拂猛然回过神来,“他们是要……”“别说生病,”谢执收回视线,“我只要还剩一口气,今日这一场都躲不过去。”“不出意外的话,周敬该是得了吩咐,哪怕拖,也要将我拖去周牍面前。”“他们敢,”阿拂又惊又怒,“凭他们也配打这样的主意?”“怎么不敢,”谢执将帕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好整以暇道,“我如今名义上是周家买来的家奴,府中的妾侍,卖身契尚在他们手中攥着,”“你我性命如今在他们眼中,宛如蝼蚁一般,还有何顾忌?”“他们现下还肯老老实实候在楼下没有直接冲上来,可不是听了你的话,”谢执朝着门前犹在晃动的绛珠帘张了一眼,“是自信你我主仆此刻求告无门,决计生不出旁的变故来。”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还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候,林沉偷偷带你出去听的那一场戏吗?”“他们眼里,你我此刻就是那佛祖掌心里的孙猴儿,翻不出花儿来的。”“公子!”阿拂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同我讲戏。”“阿拂可不信这一干下三滥是什么了不得的如来佛,那孙猴儿翻不出去,公子又不同。”“是,”谢执见她急,心中觉得好笑,反而安定许多,笑吟吟地斟了盅茶,推去阿拂手边,“我们阿拂有大本事,比那孙猴儿强出数倍,自然能翻出去的。”阿拂方才一路奔上来,喘得厉害,喉咙正干得很,见着自家公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急,没好气地抄过来,咕嘟嘟一口喝尽了,复又撂去桌上。谢执见了,好心问道,“再来一杯?”阿拂:“……”“公子,”她扶着额,无可奈何道,“这关头,您就别同阿拂再说笑了。”“此处大约是待不得了,我再出去同他们周旋片刻,那道后门您也是知道的,先从那里脱身要紧。”“您这样的身份,若是叫这几个杂碎冒犯了,几条命也不够他们赔的。”“不必,”谢执将茶盏在桌上摆正,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当日叫阿若教你拳脚功夫,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你在阁中好好呆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就是。”大约是见阿拂的表情太过可怜,他侧过头,朝前者眨了眨眼,“他们不是没说周牍叫我去做什么吗?”“兴许是你我多想,此番并非为了少爷之事,单单是叫我去饮酒唱个曲呢?”并没有被安慰到的阿拂:“……”小丫鬟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也顾不得素日的礼仪,眼巴巴地拽着谢执的袖口,“公子,就算……就算您不用阿拂,”“那,给少爷那头捎个信呢?”“万一情势不妙,也好有个人去救您啊!”谢执挣了几次也没将袖子从这小姑娘手里头挣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道,“依你就是。”“我若半……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往空雨阁那边去报个信,请少爷往他老爹那处跑一趟,好救我一命。”“一个时辰!”阿拂掩着口,“一个时辰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谢执:“……周牍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况且,就算是妖魔,一个时辰他且吃不了呢。”他虽然时常病着,总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周牍那样一个糟老头子都对付不了。怎么如今在阿拂眼里,倒好似成了纸糊的一般。阿拂犹豫着,不情不愿地将手从谢执袖口放下来,却仍旧不大放心,殷殷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甭管那劳什子的任务了。”“您自己最要紧。”“您若是生了什么变故……”说到这儿,小丫鬟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好似谢执这一趟不是去见人,倒是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谢执一时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拣了条干净帕子塞进阿拂手里,“去多做些山楂脯。”“等我回来吃。”说罢,转身往门边去,抬手掀了绛珠帘,脚步一声声地落得轻而稳,往楼下去了。从听到周牍消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落子乾坤,儋州这盘局,还未到末路的时候。毕竟他手中,还握着另一枚未露过面的棋子,输赢之数,且有得看。周敬在楼下等了良久,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要不是念着周牍吩咐,不方便在园中闹得太难看,惊动了旁人,早就几步冲上去,将人直接带走了事。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这等没意思的差事。他将手揣在袖筒里,绕着梯口又转了两圈,才要出声,耳中终于听见几声轻微脚步动静,有人自楼梯上缓缓而下。他将手自袖中抽出,心中万般不耐,这会儿也只得做做样子,撑出一张笑脸,抬头招呼道,“谢……姑娘……”待瞧见谢执形容,声音突兀地卡了半截儿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吊着,神情活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周管事,”谢执站在最后两阶上,比众人略高些,手指搭在木质的扶手边,下巴微抬,对他的反应并不如何在意,淡淡地应了声,“走罢。”“是。”周敬莫名地不敢多话,侧了侧身,容谢执从楼梯上下来,“姑娘请。”谢执半句都没多问,径直走去前头,周敬带来的一帮人一个都没用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被周敬咬着牙拍了脑门,“蠢货!”“还不跟上!”这才都刚反应过来,浩浩****地追着,出了寒汀阁的院门。阿拂站在窗边,瞧见自家公子愈来愈远的身影,末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哪点不对了。天老爷,公子今日身上穿得,可是男式衣衫啊!周敬紧赶几步,走去谢执身边,正要开口,被后者淡淡扫了一眼过来,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往后错了半步之距。“劳烦周管事指路。”“不敢不敢,”周敬头微低着,抬手朝左前一座院子指了指,“老爷传您……往书房里头去。”身边这人现下可是尊大佛,少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即便是此时老爷要拿人开刀,他也不敢在谢执面前托大。万一这位谢姑娘真有了闪失,少爷同老爷是嫡亲父子俩,生不出仇,对着他这来拿人的可就没什么顾忌了。这位谢姑娘大抵是实在身娇体弱,连走路都慢悠悠的,周敬在一旁跟得着急,偏又不敢开口催,垂着眼,鼻尖止不住地冒汗。他不敢说话,谢执瞥了眼他的情态,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上回进园子,似乎也是这条路,也由周管事领着。”“谢执没记错罢?”周敬摸不清他贸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赔着笑道,“正是。”“姑娘好记性。”“说来,谢执同周管事,也算有几分故旧之情。”“当日谢执能进周府,也少不得管事从旁襄助。”往扬州置办乐伎一事是周敬一手操办。彼时谢执还是醉花阴中的花魁娘子,一手琴技得万千恩客捧。他为讨周牍欢心,才特意买了谢执回来,又安置在园中显眼处,盼着这位谢姑娘能有大出息,也好当一回自己的青云梯。谁知这位谢姑娘大出息是有了,却偏偏落错了人。自上回在书房被周牍罚过之后,青云梯周敬是再不敢多肖想了,只盼着能同这位少来往些,千万别扯到自己头上就是。这时冷不防地,又听谢执提起了旧事,周敬只在心头暗暗叫苦,却不得已,笑着应谢执道,“那都是姑娘自己的缘法。”“旁人再如何,都还是要靠姑娘自己的一份心力,否则哪来的造化呢?”谢执自然能听出他话中撇清干系之意,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周管事谦虚。”“谢执不是没良心的,这功劳便是您自己不往身上揽,我也总要记着。”“来日老爷面前,也好提一提,替管事表表功,管事以为呢?”周敬背后的冷汗出了一身,顺着那根脊梁骨往下滑。他知道自家老爷素来多疑,当日书房之中已对他生出了不满,若再经谢执这么一提,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阴谋父子二人失和这顶帽子是非要扣在他头上不可。老爷心狠,少爷又得了这姓谢的枕头风,更不会对他容情。到时他这一条命还能不能保住,可就全看运气了。想清楚此道,周敬彻底没了法子,即便知晓谢执此刻设了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头钻,当机立断,也不待谢执开口问,直接低声道,“老爷昨日往码头上去了一趟,撞见了林家的人,发了好一通火。”“今日一早,便吩咐小的来园子里带您过去,还特意交代了,不许弄出大动静,叫园子里的旁人察觉。”他说罢,想了想,觉得说都说了,索性再卖谢执个好,便又低声道,“小的来之前,瞧见老爷吩咐了人去空雨阁那头,似乎是交代了铺子里的差事,叫少爷抓紧去办的。”这便是将人支开好办事的意思了。谢执长睫微敛,眼底殊色一闪而过,垂眸,低咳两声,淡淡道,“管事有心了。”“今日提点之情,谢执记在心中,来日当有所报。”周敬抬袖擦了擦汗,勉强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开玩笑!今日之后,他只盼这祖宗能离他越远越好,哪儿还敢叫她再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