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没有立刻答话。他立在原地,眼中在谢执开口一瞬生出的几分讶然一点点褪去,渐渐地恢复清明。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青衫乌发,霜雪似的一双眉眼,目光从来只在人面上略停一停,很轻地一掠而过,半刻都不肯留。那样骄矜,偏又叫人喜欢。像是有什么变了,又同从前大致仿佛。他早该想到的。周潋垂在身侧的袖口几不可察地颤了下,他微微笑着,在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谢执怎么会是寻常人呢?原是他自欺太深,才会连这一点都没能觉察出。一颗心竟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棋要下,”他道,“可落子之前,总要叫我知晓,对弈的是为何人。”谢执曲着手指,在榻沿轻轻一点,微微仰起下巴,眼底的笑像是碎冰上洒落的日影,“少爷不信我?”好不讲道理。明明什么都藏着不肯讲,却反来怪人不肯信他。他的前襟叫周潋揉乱了,发鬓松着,伶仃的下颌线条下,周潋先前留下的指印隐约可见,泛着浅浅的胭脂红。两人对视,胶着,似乎谁都不愿先松口。猫从榻上悄悄溜了下去,阁上的窗扇半掩着,被风裹挟,轴承“吱呀”一声,复又合上。横隔上的桂圆红枣羹搁了许久,已经不烫了。谢执拈了一旁的瓷勺,探在碗底,一下一下晃晃悠悠地搅。勺子磕在碗壁上,“叮”一声清响。停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略提了提唇角,长睫半掩着,遮去了眼底很浅的一点自嘲神色。“罢了,不为难你就是……”话音未落,肩上骤然一紧。他又被周潋搂进了怀里。力道比上一次还凶。瓷勺“当啷”一声落回了碗底,谢执不满道,“红枣羹……”周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沉沉的,细听还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当真肯吃?”谢执不说话了。“没半句实话!”周潋握着他的肩,泄愤一样地伸出两指,在谢执颊上轻掐了一把。明明最不喜欢吃软烂的甜羹。这人究竟在哪养成的这副口不对心的性子,硬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谢执先是被他的动作惊呆了,下意识地连反抗都忘记,待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之下,险些没直接从周潋怀里蹦出来。他自记事以来,就不曾被人这般捏过脸。这人拿他当小娃娃看吗?他皮肤嫩,本就易留印子,此刻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叫周潋动手动脚惹得,颊上绯红一片,像是圃中晨时新绽的芍药一般。他在周潋怀里挣扎,手腕一翻,便要擒着将人甩出去。周潋近来捉猫捉出了心得,拿谢执当猫一样收拾,反手一拧,将人更牢靠地锁在了怀里。握在手中时才察觉,原来谢执的手腕这样细,腕骨伶仃,皮肉细腻,舫中最好的丝缎都难及一二。谢家怎么养的他,能将人养成这副娇娇怯怯,动不动就病一场的模样?心中的不满生得无端,连周潋自己都没察觉。怀中人扑腾得好似园中新养的一尾锦鲤,他将人圈着,腾出一只手,没好气地在谢执额上点了一点。“我何时说过不信你?”这人动不动就冤枉人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他咬着牙,俯在谢执耳边,盯着后者侧颊上泛着的红,一字一句象是从牙缝里迸出来,“我若不信,早在湖边那一回……”那一回怎样,他停了半晌,盯着眼前那人小巧的耳珠,被他呼出的气息扑了,蒙上一层暧昧的红,泄了气一般地垂下头,将下巴支在谢执肩上。“我信你的还不够多吗?”他低声说,“谢阿执,你何时才能讲讲道理,”“哪怕回我一两分?”他又卸了劲,也不再一意擒着人,松松靠着,有些心灰,像是将话一气说尽,再无旁的可提。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僵住了动作。周潋无心去管,索性松了手,鼻端兰芷香气连绵,他拿额头抵在谢执颈侧,一时间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不是还未坦白身份吗?他有些恨恨地想,最好谢执是颗蜜饯果子成了精,叫他捉过来,一口口咬了吞下肚,往后才安生。他这样想着,静了半晌,手肘忽然被人很轻地碰了碰。下一刻,一碗红枣桂圆羹递到了眼前。谢执被他圈在怀里,手臂半伸着,维持这个姿势有些费力。他垂着眼,鸦黑的长睫半合着,没有开口,看起来竟有几分难得的乖。周潋故意道,“作什么?”谢执抿了抿唇,没有应答,反而是将手又朝前递了递,眼睫微微掀起,很快地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去。周潋叫他这一眼看的,心几乎都要软了。他认了命,无论谢执如何,是何身份,自己都已经被这人拿捏在了掌心里。余下的,俱是白费力。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认命地将碗盏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干净,擎着空碗,在谢执眼前晃了一回。“可满意了?”蝶翅一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谢执接过碗,随手搁去一旁,翻身一拧,从周潋怀中逃了出来,将脸别向另一侧。周潋叹了声气,抬手,拿两指伸过去,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人转了回来,面朝自己。“怎么这么娇气?”他道,“该给你改个名字,”“叫谢娇娇才是。”谢执低垂着眼,下巴一扭,万分不乐意地将他的手扒拉开。周潋原本带了气,现下瞧见他,又忍不住想要笑,干脆又伸过手,在这人颊上掐了一记,“说了多少遍不会疑你。”“嗯?”他低下头,偏过去看人,半哄着,“你总也该信一回。”“不然多叫……伤心。”他顿了下,极自然地将那个字含混过去。“我并非扬州人氏。”“嗯?”周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终于要坦白了吗?这原本该是他的本意,可此刻,不知为何,他看着谢执,想着即将知悉的真相,心中却生出几分莫名的抵触之情。谢执抬起眼,将眼底诸多情绪悉数掩了过去,平静道,“我奉皇命,从京城赶来儋州,隐姓埋名,彻查靖王谋逆之事。”“林沉和阿拂,都是随我来此,方便行事。”“先前所言种种,皆是为了隐瞒身份的捏造之语。”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低声补了句,“欺瞒之处,并非存心。”“……抱歉。”周潋静了片刻,抬眼问道,“既是查靖王之事,为何又会找上周家?”谢执沉默一瞬,“你当真不知晓么?”“也是,”话一出口,周潋就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苦笑一声,“既然是奉皇命,想来你们定然查得清楚。”“也没什么好瞒得了。”“那之后呢?”他深吸了口气,迫着自己同谢执对视,”你们预备如何……处置周家?”该来的总是要来,他自察觉周牍同靖王的盘算起,就料到了这一日。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