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眼,像是在观察周潋的神色,“少爷不为周家求一求情?”周潋顿了下,片刻之后,微微摇了摇头,“求情……也于事无补。”“本朝立国艰难,最忌谋逆之事。”“罪涉谋逆,或轻或重,都难逃一死。”“况且,”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来儋州已有数月,周家如何,靖王如何,京城那边想来也知道大概。”“求情又能抵什么?”他看了眼谢执,微微苦笑,“难不成叫你同圣上说,先前所传消息有误,谋逆一事,周家并未牵涉其中?”大约事情败露是意料之中,周潋虽惊,心情却不见得多沉重,甚至还有一二闲心同谢执玩笑,“即便你肯,圣上大约也不会老眼昏花到这般地步。”谢执一笑,意味不明,“少爷想得倒明白。”“若令尊有少爷三分通透,想来此番,周家也不至遭此横祸。”是吗?周潋有些恍惚,停了一瞬,自嘲般地垂下了眼,“父亲素来胸有丘壑。”“我不及他。”周牍会生出搏一搏的野心原算不得错,只是可惜,他押错了人。他还记得,当日周牍同自己提及同靖王结交之事时,面上灼热的神采。如今通天梯成了催命符,有朝一日周牍知晓之时,也不知心中该是何滋味。大约是极后悔的罢。“胸有丘壑么?”谢执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大认同周潋的话,却没再说什么,淡淡地撇开了话头。“如今话已挑明,我同少爷之间,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他靠在榻沿,手指曲着,拿指节抵着下巴,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澄澈透亮,像含了一捧弯月。“棋局纵横,落子之人心中都有所求。”“少爷既不替令尊求情,想来定是有旁的所求之事。”“不如说来听听?”周潋对上这人的视线,略顿了一瞬。他清楚,谢执此番提起这话,定然是替自己留了余地。可再一想到他叫这人瞒了数月,连带着性别同身份无一处作数的,就止不住地生出些争胜的情绪,不肯叫这人太得意。“我方才,似乎并未答允同谢公子对弈执棋。”谢执挑了挑眉,看他一眼,“没有么?”“那也无妨。”他拿手掩住口,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左右此事也由不得少爷选。”“开局落子,总要分出胜负才肯罢局,局中之人谁都逃不脱。”“少爷若不肯做执棋之人,难不成甘心做局中棋子,由得旁人伸手摆布?”他说着,从榻上坐起身,作势欲下。原本搁在榻边的软履被猫叼着玩儿,丢去了一旁,谢执伸足在榻下划拉好几下,也没够着,不免蹙起眉来,很轻地啧了一声。周潋看他自己在那儿折腾一会儿,实在觉得伤眼,扶了扶额,抵着肩头将人按在了榻边。“坐好。”说罢,松开手,俯身去一旁将两只丝履捡了回来,替他搁去了身前的脚踏上。这人本可将身份一瞒到底,事毕后直接回转京城交差便是,却偏偏拣了今日亲自在自己面前拆穿。分明是要帮人,又不肯明讲,自己反倒先闹了一场别扭,话里话外,比起伸援手,倒像是拿着话来威胁人就范的。哪有人一片好心都不肯叫人瞧出来的?亏他先前还觉得这人像只小狐狸,现下看来,只怕比他养的那只猫聪明不到哪儿去。谢执拿手撑在榻沿,足尖垂下去,挨着一点儿丝履的边,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够不着。”他抬起头,看向周潋,神色无辜。周潋:“……”他不答话,谢执索性将足尖收了回去,抵在榻沿,一双腿微微屈起,抱膝坐着,抬着下巴看人。“棋子的命可由不得自己。”“少爷若是这般为人,也不必等谢执来提,大约早已顺了令尊的主意,何至于苦苦支撑到今日。”他原本就身量单薄,这样的姿势,从周潋的角度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口中说着唬人的话,也没几分力道。“少爷素日里又不是读老庄读入了魔,总不至于无欲无求,半点要争的心思也无。”周潋叹了口气,叫这人逼得彻底没了法子,“谢公子洞察人心之能,周潋甘拜下风。”“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连筹码都无,不知叫谢公子看中了什么可用之处?”谢执眨了眨眼,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一遍,停了片刻,方缓缓道,“靖王在朝中行事多年,树大根深,又有太皇太后在身后相护,轻易撼动不得。”“谋逆之罪兹事体大,若单扣顶帽子下去,没什么证据,罪名难定不说,恐怕也要引来朝堂非议。”“若真一击不中,反叫靖王生了警惕之心,以小皇帝今日之力,只怕后面再难有能敌之机。”“所以,”周潋同他对视,“你要我替你们找证据?”猫不知何时上了榻,盘在谢执腿边,跃跃欲试地要往后者膝上蹦。“靖王私宅戒备森严,且有暗卫巡逻,寻常人近身不得。别无他法,只能从令尊和周家身上下手。”谢执伸手按住扑腾的猫,眉尖微挑,“少爷方才才答允过,要同谢执联手。”“现下也该换一换说辞,不是‘你们’,该是‘我们’了。”周潋有些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心中初初升起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平好似经了安抚一般,不像开始那般刺挠,叫人难受。“不是都说,圣上金口玉言么?他出言定罪,也不顶用?还硬要你多来跑一趟?”肯叫皇帝这般放心交付,谢执绝不会是寻常臣子。他同皇帝之间,怕是比君臣之谊还要再近一步。谢执拿手撑在身后,眼皮一掀,淡淡道,“这天下诸事,若只是叫人动一动嘴皮子,反倒是不妙。”“君舟民水,即便是皇帝,也要谨言慎行,不能叫天下人捉着把柄。”周潋明知不该,可总要忍不住问,“那……事成之后呢?”谢执看了他一眼,只当他忧心自身,便解释道,“少爷涉事不深,又有动作在先。事成之后,即便周家倾覆,也能免几分连坐之祸。”“谢执旁的不敢作保,只有一条,事成之后,叶家同少爷,定能安然无恙。”“少爷安心便是。”他在周潋身边数月,这人心中最挂念什么,总能看出一二。小皇帝雷霆手段,周家牵涉在里,情势复杂。可叶夫人到底早逝,稍加运作,多放一个叶家出来,总不成问题。“我不是问这个,”周潋打断他,“我是问你。”“事成之后,你又待如何?”“我吗?”谢执微怔,似乎并未料到他会这般问,待反应过来后,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猫的耳尖,“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供我容身。”“少爷作什么又惦记我?”他垂着眼,茸密的眼睫映着日影,“少爷方才不是还唤谢公子吗?”“既算不得熟稔,也不劳少爷多费心。”又别扭上了。周潋在心底叹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几回气,伸手将猫从他掌中解救出来。“许你瞒我那样久,还不许我生一回气?”“惦记你也不成,那往后就都不惦记了?”猫长长地“咪呜”一声,跳下榻去,谢执掌中落了空,手指半悬着,又慢慢落回榻沿上。“少爷自便就是。”怎么能这么惹人心疼?小皇帝怎么放心把这样的人派来儋州?也不怕他连骨头渣子都叫人嚼吃了。这样的念头刚起,周潋便又想起这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瞒了数月的身份,叫人半点也未觉察。还有那回,青石巷中,靖王身边的人会生出盘问之心,只怕也是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般说来,这人还真是惯会装样子迷惑人。周潋想着,又好气又觉着好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单膝着地,在榻边俯下身去,捉住了谢执的脚踝。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挣了挣,没能挣脱。掌中骨骼纤细,两指堪堪圈住,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依稀可辨下头温热的皮肤。周潋腾出另一只手,拿了脚踏上的丝履,替他将足尖搁进去。“不是说够不着么?”他松开手,“现下可好了?”榻上的人静了一瞬,由着他动作,待他说完,半晌,低低道,“这算什么?”算什么呢?周潋也说不清楚。他直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对上那双盈盈的眉眼。“算作问路石。”“这棋局,我应下了。”人在局中,落子无悔。他没什么旁的可在意了。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他看着那人踩着脚踏,拿手臂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笑盈盈道,“少爷好气势。”“那谢执就祝少爷这一笔盆满钵满,大胜而归。”“不过下回,少爷还是换个问路石的好。”他直起身,鞋尖微微翘着,随意地晃了晃,轻飘飘道,“要是叫旁人撞见了,真当少爷有断袖之癖,污了少爷清名,”“那可怎么好呢?”周潋:“……”这人分明就瞧了出来,现下还要故意逗着人玩儿。委实是……太记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