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西北角栽了几株柚子树。树上了年纪,经年挂不了几个果子,生得丑不提,还皮厚味涩,也没什么人肯来吃它。角落里不算什么惹眼的地方,花匠也懒得多管,想起来时,一季替它修一修枝叶,免得太寒碜就是。阿拂攀在树干上,伸长手臂,挑了几枝带着新叶、形状好看的折了,怀中抱了满满一捧,才从上头轻轻巧巧地跃了下来,沿着石子路回了寒汀阁。阁中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大约那位冒冒失失的周少爷已经走了。阿拂想着,悄悄舒了口气。她在楼下寻了只矮陶瓮,将怀里的柚子枝叶又仔细挑了挑,洗净插好,捧着去了楼上,腾出一只手撩开珠帘。谢执在窗前倚着,抱着猫,视线落在外头,不知在瞧什么。阿拂抱着陶瓮,好奇地从他身后踮着脚看,只瞧见院外光秃秃的芭蕉棵,经了霜,边缘透出残损的绿。芭蕉根下是铺陈的白石小径,弯弯绕绕,一径去了灌木后头,隐约露出片衣角,再晃眼,就瞧不见了。这路偏僻,围着寒汀阁转了足有半圈,鲜少有人肯这般绕远。粉墙黛瓦,兜兜转转这么一回,倒像是舍不得阁中的谁一样。阿拂心下觉得好笑,为走这路的人,也为看的人。她将陶瓮搁在一旁矮几上,从里头挑了枝顺手的,走去谢执身边,“我摘了柚子叶回来,”“公子抬抬手,扫扫晦气。”说着,拿那一枝,自上往下,依次从谢执发顶,肩头,膝盖上轻轻拍打过一轮,这才堪堪停了手。“还有许多呢。晚间搬了浴桶出来,公子再好好泡一泡,大约就够了。”谢执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那一瓮的柚子叶上,很轻地掠了一眼,随即便挪去了一旁。阿拂跟了他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此时瞧见他的动作,免不了笑着,开口问道,“可是要给呆子少爷那边也送几枝?”“公子是怕他今日挨着了您,也沾上了晦气?”谢执:“……你家公子是晦气托生的么?”“只叫碰那么一下,就染上了?”他抱着怀里的猫,作势朝阿拂举了举,“若真这般厉害,那我抱这猫还抱了半晌呢,”“你我还在儋州呆什么,直接将猫放出去,叫它往靖王身上扑几趟,也不必这般费事了。”“阿弥陀佛,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拂笑着吐了吐舌,方又道,“我才说了一句,公子倒肯回我这么一大串。”“这柚子叶,不还是瞧着您的面子,才提往呆子少爷那儿送的。”“就算他今日没帮上什么忙,有往寒汀阁跑这一趟的心思,也是难得。”“况且,”阿拂眨了眨眼,将用过的柚子叶收去一旁,揶揄道,“公子管今日那叫碰一下?”“阿拂当时可在一旁瞧着呢,那周少爷冲上来的架势,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将人拦住。倒好似是要将您吃了一般。”“你也知晓没拦住?”谢执瞥了她一眼,“来时在你阿若姐姐那儿如何保证的?”“一千一万个姐姐放心,公子有你护着。”“怎么如今瞧见别人要来吃了你家公子,也不肯拦?”“反而眼睁睁瞧着?”阿拂笑眯眯地站去窗扇边,“公子惯会埋怨人。”“那会儿叫阿拂怎么拦,那周少爷都将您搂怀里了,总不好我上手去,将您从他怀里头剥出来。”况且瞧着自家公子那时的样子,也不见得多生气,这会儿倒晓得唬人了。她说着话,又探头往窗外头瞧了两眼,故意同谢执打趣,“这时节露重,都凝在草叶尖上。谁从这小径上头过一趟,大约都要趟上满腿的泥点子。”“公子在窗前瞧一会儿,瞧见泥点子,总也该消消气罢?”“谁在窗前瞧他,”谢执淡淡地垂下眼,捏一捏怀里圆圆的猫脸,自然而然道,“房里闷得很,开窗透透气罢了。”啧,自己话里头还没将人带出来呢,这厢就先对上了。“是,”阿拂忍着笑,情知自家公子是个脸皮薄的,也不拆穿,好声好气道,“那公子现下可觉得好些了?”“您身子刚好,还是注意着,回头冒了风,又该咳了。”她说着,走上前去,顺手将窗扇掩了。谢执也不大在意,抱着猫,重又缩回了榻上。他向来畏寒,天略冷些,便懒懒地不大想动弹。偏偏儋州的冷同京城不同,湿漉漉的寒气像是要透进骨头缝里,愈发觉出难受。“也不知这里冬日能下几回雪?”“听说是不常见的,”阿拂在一旁收拾空了的碗盏,随口接道,“方才一路走过来,雪都已停了。我瞧那路上的积雪都没存住,化了许多呢。”“从前那样盖过膝的雪,恐怕只有京城里才能见着。”已经停了么?这样快?谢执想起那人进屋时,肩上落着的细碎雪粒。的确算不得多大,碰一碰便要化了。阿拂大约是怕谢执失望,又接道,“京城雪下得长久,”“三月份都还冷不丁地落一场。”“待这头事毕,公子早些回去,一样能见着的。”“只是可惜,年前怕是不成了,”阿拂想着原先的盘算,不免有些遗憾,“堂少爷和少夫人都盼着您回去呢。”“往年落雪时候,都要从庄上送新宰的小羊羔,围在廊下吃现煮的羊肉锅子,多合时宜。”“真要论起来,这里点心精致,可羊肉实在不似京中那般新鲜好吃。”“你也说了是庄子上来的,”谢执捏着榻沿垂下的一小段流苏,晃来晃去地逗猫,“如今寄人篱下,自然没从前那样事事可周全了。”阿拂撇了撇嘴,“原本还想着那姓林的留在外头,能照应一二,好歹送些东西进来。”“现下也不成了。”“这里冬日实在没什么讨喜的地方,还是早早了事,咱们早些回去得好。”谢执闻言,逗猫的动作停了一瞬,一时不察,被猫一下窜起来,叼了流苏,踢踢踏踏地跑去了床脚。“哎……”阿拂瞧见了,伸手要去拦,又被谢执低声止住。“算了,”他淡淡说了句,“随它去吧。”榻边搁着一沓帕子,他随意抽了一张,一根一根地揩干净手指。风从窗隙里挤进来,绛珠帘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谢执垂着眼,忽然出声道,“京中今日传了消息过来。”“嗯?”阿拂动作微顿。谢执好似不在意,自顾自地又道,“计划有变,小皇帝等不及了,着令我快些出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间,连动作都未变过,只当作件寻常小事,并未上心一般。反倒是阿拂听罢,微微一怔,“怎么突然催得这样急?”继而又想到如今儋州局势,心中免不了生出几分不安,急切道,“您从这一处抽身,想来都还要费些工夫。”“何况京城那头乱成这样,大约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圣上自己都应付不来,可见是多大一滩浑水。”“您此时回去,功劳不见得有,若是再落了一身腥,可就太不划算了。”谢执听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带了几分如释重负般的,抬起头来,“你说的对。”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神色间带了几分很浅的笑意,随手捉住猫拖回了怀里,“我已写了条子递回京中。”“想来圣上看见,也会同你想到一处去,只当我是为了避事,才不肯回京。”“这样也好,”他拿手撑在猫两只前爪下,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他自己想个由头出来,也不必生出旁的疑心了。”阿拂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公子……原本就不打算回去吗?”显然这主意并非今日才起。谢执向来谨慎,他肯说出口,必然是已在心中思量了许久。是什么叫他改了主意?她禁不住去看谢执的表情,犹豫再三,话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周少爷的缘故吗?”阿拂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何念头。周潋是儋州之行多余生出的变数。这变数是好是坏,能不能为人左右,她只凭眼看过,实在不敢断定。公子不是轻易肯信人的性子,难得破了一回例,私心里,她只能盼着这例外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谢执松了手,猫从榻上跳下去,一路冲到了矮几边。“不是。”他看着猫扑腾,声音里含一点很轻的笑,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懒洋洋道,“只是想多留一留。”“看看儋州冬日里,可也会似京城一般,落场盖过膝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