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公子高风亮节,占人便宜这档子事,向来是不屑做的。最后也只不过是坐在马车中,多吃了两碟子蜜饯而已。“再来些吗?”周潋笑着看他,十分贴心地指了指果匣子,“我叫人添了许多。”他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朝着人扬了扬眉梢,笑道,“省得同上一回似的不够,你又要恼。”上一回——是谢执喝醉,被周少爷趁人之危,装进马车里拐回家那一次。这人此刻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驾车的初一只听见“咻”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擦着耳侧飞出去,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头,“少爷……”“无事。”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含混,初一满腹疑惑,停了一会儿,见再没旁的动静,方才搁下了这茬。少爷同谢姑娘在车中谈要紧事,人多的地方不便,他索性将车驶出了城,郊外野地,寻了片林子绕着转圈。车厢中,周潋笑着坐正身子,将险些做了暗器的蜜饯盒子移去一旁。“阿执消消气。”“再扔,可就真没了。”谢执拿眼睨他,指间捏了半个金橘,在掌中随意抛了几下,最终丢回桌上。“少爷好自在,不挂心正事,反倒拿谢执开涮。”金橘在桌上滚了两滚,堪堪停住。“此处再无旁人,那驾车的小厮大约也算少爷心腹。”“少爷此行究竟为何,现下可肯同谢执明讲了?”“你瞧出来了?”周潋微顿,随即收了面上嬉闹神色。语气里倒也不见如何惊讶,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我还当你要耐着性子,一定等我先开口才成。”“用不着分什么先后,”谢执探出手,从果匣子里拈了枚新的放进口中。“先前便说过,我同少爷同在局中。”“棋子自你我谁手中而落,原也没什么打紧。”“少爷只需同谢执讲一讲,此次又预备着如何落子就是。”周潋将蜜饯盒子重搁回他眼前,摇了摇头,似有所叹。“你何时能不这般聪明,就好了。”谢执将话点明,周潋索性也不再遮掩,微微吐出口气,眉宇间难得浮出几分疲惫之色。“父亲多疑,即便你先前应了他,怕也不会全然放心。”“府中人多口杂,话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坏事。”“在外头更妥当些。”“况且,”他想起了什么,敛了眉眼,神色微黯。“他此刻,只怕更愿见我这副沉溺玩乐,不理家事的作态。”谢执默然,心下却也不得不承认周潋这话说的有理。周牍在府中独专,比起一个事事阻挠,不肯叫自己顺意的儿子,自然还是不理事的纨绔更顺眼些。“先前周府诸事,你都曾探查过一二。”“关于我那庶母同……弟弟,”周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谢执道,“可有打探到什么?”谢执同他视线相对,沉吟一瞬,不急着答,反问道,“令尊那边的说辞如何?”周潋想到竹轩中那一幕,闭了闭眼,嗤笑一声,“还能有什么?”“不过早年一段风流韵事。”“好巧不巧,这人同靖王府有旧,兜兜转转,才于多年后再见。”说到最后,话语间难掩讥讽之意,“当真是上天续下的姻缘。”谢执:“……”怪不得周潋着恼,这话本子似的说辞,糊弄鬼呢?“那少爷以为呢?”他观察着周潋的神情,“你觉得,此事几分真几分假?”“若无靖王牵扯其中,或许还能信上三分。”“至于如今,”周潋目光闪烁一瞬,毫不留情地嘲道,“摆明了是拿来钓鱼的饵。”“只有昏了头的人才瞧不出,任凭旁人拦着,也要挣去咬钩。”话音落地,他对上谢执视线,瞧见从对方眼神中透出的,似有似无的打量之意,紧绷的神色也不由得松了些许,朝他笑道,“怎么?”“没什么,”谢执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你大约随令堂多些。”周牍可没长这么一副聪明脑袋。周潋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怔了一瞬,哭笑不得道了声谢。谢执接道,“之前为了查靖王一事,我的人曾调查过令尊的行踪。”“他外出之际常去的地方,是城中吉祥巷里的一户人家。”他停下来,很快地瞥了一眼周潋神色,继续道,“那户人家有妇人稚童,并一名年轻公子,年岁同你仿佛。”末一句话好似惊雷一般,兜头朝周潋罩下。后者一时有些怔了,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年岁仿佛。那时叶氏尚在,他们尚且是外人称羡的一对鸳侣。怪不得。怪不得周牍口口声声,说要幼弟在侧相助一二,却只字不提那孩童的岁龄。想来连他自己都心虚,不敢声张。昔年情深,竟都是掺过假的。想明此处,周潋只觉胸膛之中一片荒凉,连原以为的震怒情绪都生不出几分。或许在周牍坦诚“露水情缘”的那一瞬,他就隐约猜出了其中内情。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你……还好吗?”谢执大约是瞧出他脸色不对,未往下讲,犹豫一瞬,伸出手,覆在他手上,很轻地拍了一拍。掌心干燥柔软,落在手背上,力道很轻,却莫名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周潋抬起眼,撑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无妨。”“继续吧。”谢执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到底未将手再收回来。“邻里讲,那户人家在吉祥巷中长居多年,妇人只称,家中老爷在外处经商,往返不便,才鲜少露面。见母子几人衣着光鲜,旁人也未起疑心。”“约莫月余前,靖王府邸附近的人手偶然看见那妇人并年轻公子出入王府之中,每每从侧门而入,行踪隐秘。”“再后来,便是令尊领着那人,在府邸往来了。”“偶有几回,那位年轻公子也曾独自往靖王府邸去,停留许久,再由靖王身边管家送出。”“令尊对此事,想来也是不知情的。”谢执说完,停顿一瞬,又道,“有关此事的消息,我方才所提已是全部。”“至于令尊为何骤然决定将他们母子几人接入府中,我虽不知内情,大约也能猜出几分。”“想来少爷心中,亦有定论。”定论吗?周潋在心底嗤笑一声。当然能猜出来。周牍自诩聪明,一心指望借靖王的东风,挣出一份从龙之功。费尽心机,却不想对方棋高一着,早已藉着他亲近人之手,来了一场黄雀在后的戏码。枉他这些年来耗费心力,将那母子几人安安稳稳地藏在吉祥巷中,半点风声也不露。想来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们联合外人布局,将周家算进囊中。实在可笑。“还有一事,”谢执又想起什么,面带犹疑,顿了一顿,还是将话说出口,“为着弄清那位外室真实身份,我的人寻到府中从前旧人查探。”“谁知细问之下,又问出了些别的。”此事他本不欲叫周潋知晓,可如今情势所迫,二人身处周府,群狼环伺之处,却由不得人。他看向周潋的眼神有些奇怪,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周潋同他对视,电光火石间,恍惚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细想。他紧抿着唇,一双眼怔怔地,直盯着人,眼底浮出点点猩红之意,莫名有些骇人。时间像是过了许久,他听见谢执缓慢开口,字字都听在耳中,却连不成句。“当年叶夫人之死,或许,另有蹊跷。”蹊跷……是何意?周潋茫茫然地睁着眼,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但又好似透过他,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口中软肉在不自觉中咬破,舌根处血腥气息骇人得浓重,他在恍惚中,又被唤回一两分清明。脑中乱糟糟一片,像是木的,又像被人拿刀子生生剜出来,连着一捧捧血肉搅和在一处,疼得发颤。谢执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的,像隔着水,叫人听不分明。“依着当日令尊所言,叶夫人当年乃是病逝。”“可我的人寻到旧日服侍过叶夫人的婢女,她只讲,叶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少有症候。”“即便是当日生产之时伤了根本,后面慢慢养着,上好药材温补,渐渐也调养过来。”“偏偏是那不知名的病症,大夫俱瞧不出缘故,熬了几日便撑不下去,撒手人寰,实在蹊跷得很。”“且当日,那婢女还透漏出另一道消息。”谢执顿了下,低声继续道,“叶夫人过身后,叶老爷子心中存疑,曾悄悄从外头请了大夫,查验尸/身。”“大夫验过之后,却称尸/身之上……有中毒之象。”周潋只觉自己被投进了二月寒冬之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心头生寒。“……然后呢?”谢执摇了摇头,“那婢女所知仅限于此。”“之后如何,她离开周府后,一概不晓。”“只是,”他抿了抿唇,“此后儋州风平浪静,周家叶家……并无龃龉,”“大抵,是不了了之的。”至于为何,除却当事之人,谁都不知内情,也无从置喙。“所以,外祖他……早有疑心?”周潋喃喃。“既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同我提过此事?”任由他被瞒在鼓中,同周牍之间父慈子孝了这么多年。谢执度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到底只是旧传,其中几分真假,你我并不知晓。”“若要知晓真相,只怕还要去寻当事之人。”“无论真相如何,总要亲耳听见,才算作数。”话音刚落,车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震。还未等车厢中二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利箭呼啸着破窗而入,直直朝着谢执所坐之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