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颌那一处皮肉细腻而白,周潋留下的指印在上头,突兀地泛着红。这人娇气得很,经不得碰,此时泛红,停不久,就该转成青紫一片,瞧着骇人。他怎么会舍得叫他受伤?胸膛里像是撞碎了蚁穴,密层层地,万般啃噬之下,连起伏开口都成了煎熬。“不怕。”他伸出手,指尖颤着,盖在谢执手背上,力道轻极了,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这人揉碎了。“没事的,”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地贴在自己脸上,“阿拂很快就会带着解药回来。”“等解了毒……眼睛就会恢复了。”他轻声地说,“只要三五日,”“阿执再等一等。”“很快。”掌间握着的手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将指尖握进掌心,肉贴肉地,想要给他暖。谢执怔怔地,由着他牵。掌心蹭过周潋侧脸,微微往下滑,轮廓分明。他瞧不见,却也能触到,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较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都要强出许多。来不及了。谢执想着,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周潋掌中收回。生查子远非寻常毒药。宫中出入许久,他并不是没见过。谢执闭了闭眼,几乎是下意识动作。眼前陡然闪过当年宫里,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宫女。挣扎嚎啕着,指缝间还留着抓挠的血痕,就那么被人拖出去,在阶前打死。甚至没有再开口的机会。那块糕点,是太皇太后叫人送来,小皇帝随手赏给他吃的。太医们殚精竭虑,才替他捡回一条命,只是伤了肺腑,到底落下了见风就咳的症候。解药只能留住他的命,至于旁的,不过熬一日算一日。连太医院院判都无法转圜之事,旁人更是束手无策。京城水路往返要七八日,阿拂带回的解药救得了他的命,却未必能护住旁的。周潋勉强笑着,声音微微发着抖,“不是说解药出自宫中吗?”“宫中有全天下最好的太医,定能有解决之策。”他低声说着,像是对谢执,也像是对自己,“一定会有办法。”谢执很淡地笑了一笑,指腹蹭过锦被光滑的缎面。他不想同周潋提及太多,他自己心中知晓,何苦要点名了,叫旁人跟着一块儿刺心。“大约吧。”他垂着眼,对周潋淡淡道。模棱两可,留一些无谓的希望给人。重伤未愈之下,人只觉着疲累,浑身骨头都好似软了,说了半日的话,半点精神都不剩。“我乏了。”“想睡一刻。”“少爷……”“我同你一道!”周潋打断他。“什么?”谢执神色间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偏过头,循着声,失了焦的眸子虚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虚洞洞一片黑。“不是要睡吗?”周潋除去外衫,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我陪你。”谢执:“……不必。”眼前一片漆黑,他瞧不见,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忍不住微微发颤,抬起手,虚虚推着,要朝后躲。手掌按了个空,下一刻,他直接被人抄进了怀里,朝着床榻内侧的方向挪了几寸,不等反应过来,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榻上。甚至连手掌都被捉住,摆作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姿势。榻边微微一沉,有人翻身上了榻,就躺在他身侧。若有若无的药香。“你睡内侧,”一只手很轻地蹭过来,牵住了他的,“免得发了梦,再滚落下去。”谢执:“……不劳少爷费心,谢执睡相好得很!”他心中生烦,眼前又什么都瞧不见,此刻连觉都睡不安稳,情绪更坏,不由得蹙起眉,抬手便将周潋的手掌甩开。“少爷可否叫我清静一会儿?”那只手又攀了上来,这回没有牵住,只是很轻地在他的指尖上碰了碰,虚虚攥住。“不好。”这人!谢执正要发作,蓦地,又听到周潋声音很低地开口。“叫我牵一会儿。”“我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见你了。”指尖触到的热度分明,仿佛连那一小片皮肉也被灼烫着,谢执僵硬地偏过头,指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犹疑再三,最终没再收回来。“少爷多虑了。”他背转过身,眼睛紧紧闭着,瞳仁抿得发疼,又酸又胀,黝黑眼睫湿成一簇簇。“我一个瞎子,还能到哪儿去?”掌心里的伤处被他抵着,按进去,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一点点唤醒他的清明。指尖带一点濡湿触感,大约是出了血,他沉默着,泄了气一般地松开手。周潋扳过他的肩头,迫着,叫他面朝自己。“大夫都还未下过定论呢,你倒急着先将名头揽下了。”他拿手指去撩他濡湿的长睫,假作玩笑,“怎么,阿执是预备着拿假伤情,去京中换笔抚恤银子?”这玩笑实在拙劣,且半分不好笑,怕是周少爷此生讲过最糟糕的笑话。叫谢执听着,都替他难受。掌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细密的,钢针一般,在脑中挣扎拉扯。“周潋,”他从未这般平静地唤过他的名字。“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我此行儋州,是奉命行事。”“而今受伤,也是我自己不当心的缘故。”“若来日这双眼当真瞎了,再用不得,那也同你无关。”谢执睁着眼,眨也不眨,直到眼瞳酸胀,视野中却仍是一片漆黑,连半点虚无的影儿都窥不得。身前人同他不过数寸,呼吸起伏,皆有所感。可他什么都瞧不见。谢执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言辞冷冽锋利,再无半点犹疑。“总归,又不是为你瞎的。”伤口戳破了皮肉,鲜血淋漓地摊在明面上,扎进人眼中,再无遮掩。一点疼而已——谢执想——又不是断手断脚,叫人剖开了胸膛,只要忍一忍,就会慢慢过去得。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身前的人很安静。似乎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周潋就再未开过口。他在做什么?或者说,预备做什么?若不是右手指尖仍叫人握着,谢执几乎错觉这人已经离开了。他为什么不说话?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叫谢执感到烦躁,声音成了他如今唯一感知外物的来源。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身边人终于有了动作。一个温热的、很轻的吻落在了眼睑上。“谢执,”他听到那人问,“你为什么哭?”“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为什么还要哭?”云雾似的长睫湿漉漉地垂落着,细密地颤。周潋看着眼前人,将话说得那样狠,半分余地也不肯留。真这样狠心的话,为什么还会红着眼?他看着他无措,眨了眨眼,慌乱地伸手去抹,伤口的血沁出绷带,在眼尾洇出鲜红的残迹。他也在疼吗?自己疼,又叫别人疼。他们之间总是如此,疼也要疼到一处去。多可怜。他想着,倾身而上,捉住那人的手腕,按在身侧,将所有未尽的话都堵回了唇齿之间。谢执的唇薄而柔软,他细细地吮过,触到先前留下的齿印,带一点残余的血腥气,被他尽数含着,融在齿间。这人从不肯开口说想要什么。但是无妨,周潋想,他早已将这人猜了透彻。他不肯讲,就换他主动来给,也是一样。从来他见着谢执哭,就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