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开了话,这人面皮可真是愈发厚起来。谢执只在心里后悔。那日怎么就昏了头,糊里糊涂地应了他一句?谢执只恨自己此刻眼瞧不见,又因着中毒之故手脚酸软无力,才叫这人轻易制住。否则按他素日里的做派,这人此刻如何还能好好在榻上待着。“谢执眼盲,难道少爷也一样?”“否则怎么将白日当作了夜,先做起梦来?”“如今是白日吗?”他听到周潋轻笑,“怕不是阿执睡糊涂了。”“此刻明明方入夜,该是歇息的时刻。”那人声音极温柔,哄着,万分笃定道,“定是你记错了。”谢执:“……”他今日可算见识到什么叫作“睁眼说瞎话”了。“既已入夜,药也不必再喝了。”谢执冷哼一声,忽地将手挣脱出来,扯过锦被,迅速将自己罩了进去。“谢执体力不支,先行歇息了。”“少爷自便。”动作之灵活,半点瞧不出是眼盲之人应有的模样。待周潋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不见,只剩下锦被包裹的圆滚滚的一大团。瞧那模样,大约连被角都在里头死死压着,生怕漏出一点空来。一旁,猫四脚朝天地仰着,呆愣愣靠在枕边,同他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周潋:“……”这人躲进去得匆忙,竟还没忘了将膝上的猫一并丢出来。“谢阿执,”他在锦被团上轻拍了拍,哭笑不得道,“哪见过你这般耍赖的?”隔着一层锦被,里头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你今日便见着了。”分外嚣张。猫慢了半拍,此刻显然也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往前靠过去,学着周潋动作,依样伸出前爪,拍在被团上。见着里头的人没动静,极委屈地“咪呜”了一声。“谢阿执,”周潋捏着猫的后颈,拎来怀里抱着,“你连你儿子都不要了吗?”“谢执眼下自顾不暇。”“犬子交由少爷照看,也可安心。”那人仗着层被子遮掩,言语更嚣张起来。周潋松了手,将猫搁去脚踏上,继而俯下/身,对着被子团,好声好气商量道,“真不出来?”被子团充耳不闻。“好有骨气。”周潋赞他。“谢阿执,”他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话毕,他抬起手,端了一旁的汤药,灌下一口。下一刻,剥笋一般,将谢某人从被子卷里剥出来,伸手按在他的脑后,俯下身去,哺给了他。唇舌交缠之间,苦涩的药液滑进喉咙。谢执要伸手去推,又被周潋攥着手腕,维持在不动着他伤口,又不叫他挣脱的力道。仓促间,他的腰空悬着,下巴抬起,无处借力,几乎要往后倒,别无他法,只能被那人搂着,为所欲为。厮磨间,药液尽数入了喉,苦得他舌根发木。谢执气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寻着那人的舌尖,狠狠咬了一口。“嘶……”周潋退了出去,抬手蹭下唇角,对着上头鲜明的一丝红,不由得笑,“阿执好厉害的牙口。”“活该。”谢执在被子团里跪坐着,大约是想要瞪他,偏生瞧不见,连方向都有些偏。周潋舔了舔唇角,极好脾气地上手,替他摆正。“少爷就是这样喂人吃药的?”谢执坐得笔直,正气凛然,“圣贤书里头就这般教人做君子?”周潋瞧见他的神色,忍不住便要笑,顾不得这人的挣扎,伸出手在他颊上轻捏了捏。“谁同你讲我是君子?”“阿执自己都不知叫了我几回登徒子,难道还不清楚么?”他笑着,又附身凑过,在小巧的耳珠上轻轻印了一记。唇角血迹沾染,腻白皮肉上沾了褪不去的红。“阿执知道的,”他轻声讲,“我在你面前素来做不成君子。”又问,“怎么如今,都不见你再戴耳坠?”他拿指腹蹭着那一小块皮肉,蹭出一片嫣红色泽。“你戴那个,极好看。”“等你病好了,我帮你戴,好不好?”“阿执喜欢什么式样?”谢执耳尖叫他揉得发烫,将他手拨开,自己护着,又气咻咻地朝周潋摊开手。周潋怔了下,思索一瞬,随即十分贴心地将猫从脚踏上捞回来,搁进他手中。掌心蓦地一沉,谢执不防,险些被带了个趔趄。“……药给我!”周潋:“……”默默地将猫抱走,再默默地将盛药的瓷盏搁上去。里头还剩了个底儿,谢执一口饮尽,摸索着将瓷盏递回周潋手上,一双眉忍不住蹙起。“苦……”话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颗蜜饯进去。糖霜在舌尖化开,馥郁里透着甜,冲淡了残余的苦,谢执很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梅子叫他含在口中,颊边微微鼓起一块,像是储食的松鼠。一枚蜜饯吃完,他又拈了一枚,垂着眼,捏在指间把玩,滴溜溜转一圈,却不往口中送。停了片刻,他止住动作,将蜜饯收回了掌心。“眼睛……”蜜饯坚硬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大约治不好的。”他说,声音十分平静。“生查子一毒,我从前便中过。”“余毒虽清,却也伤了身。”“解药救得了命,却未必能救得了这双眼。”他垂着眼,蜜饯滚落在榻上,指尖微微探着,摸索去够。“我不愿骗你。”“你此刻后悔,还来得及。”一片安静。谢执等了许久,那人没有再开口。蜜饯不知滚去了何处,他够了半日,也不曾触到,心下厌烦,随手一拂,便要收回去。下一刻,指尖却叫人攥住。滚圆的一颗被搁进掌心里,妥当放好。“阿执哪里都好,”“只是记性差。”那人牵着他,一点一点,安放在自己掌心。那些谢执以为要应答的话,他半句都未问出口。腰上骤然一轻,是周潋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先时还说过,这双眼是为我伤的。”“如今又忘了。”他抬手取了他发间别着的凌霄花簪,青丝披散而下,被他松松握在指间。“既是为了我,便该我来认。”他笑着,在那人颊上轻点了点。“方才,阿执不是还讲,说我没有君子之风么?”“现下可算有了?”谢执被他搂在膝上,从脊背到腰腹,无一处不觉得烫热。他抿着唇,一双眼发着烫,又微微泛着酸,好似要掉泪一般。定然是那毒又重了几分的缘故。他想着,将脸埋去周潋肩头,额头触到一层柔软的衣料,很轻地蹭了蹭。“凌霄花。”“什么?”“耳坠……”谢执咬了咬下唇,“要凌霄花式样的。”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眉眼一点点地弯起,圈着怀中的手臂更收紧了些。“好。”话摊全了说开,谢执只垂着眼,茸密眼睫细细地抖,被他搂在膝上,一时倒也不逃了。周潋只管欢喜,瞧见谢执沾了绯色的耳尖,倏而又想起一事。“那后来呢?”他问,“你就一直做了姑娘家?”“怎么会?”谢执抬起头,指尖落在他肩头,随意点了点。“不过是图个口彩。”“后来渐渐大了,没那样常生病,自然便改过来了。”“总不好叫旁人都以为,谢家真养了位小姐。”他抿了抿唇,似是忍不住要笑,“那时还未到年纪,京中已有人往家中去提亲。”“娘亲吓坏了,只恐再晚些道明身份,京中没有好女儿肯嫁我,才央着祖父快些改回来。”“否则,照着祖父的意思,怕是不知道要留多久。”他说完,故意似的,在周潋颈侧呵一口气,附在耳畔问,“少爷怎么不说话?”“是又醋了?”周潋故意吓唬他,将他揽着,在膝上掂了掂。“谢公子不许么?”谢执伸了个懒腰,“没有不许。”“只是觉着,少爷许是托生错了地方。”他声音里带一点极轻的笑,“儋州算什么好,”“合该托生到山西去,那儿的醋才适口,吃多了也无妨的。”周潋算是瞧出来,这人无论开怀与否,都惯爱拿人开涮。必得自己占了上风,才肯安生。也不知哪里养出来这般好胜的性子。“那怎么你来见我时,又扮作女儿家了?”若非那日凌霄花架下葳蕤红裙,惊鸿一眼,他也不至于——罢了,细想一想,照谢执生得这幅皮相,无论男女之身,大约都能叫他动了心。早晚而已。“替皇帝做事,不好露了行踪,私下里女子装扮行事总方便些,便留着了。”又是皇帝。这人还真——阴魂不散。周潋挑了挑眉,“就一直无人瞧出来?”谢执摇摇头。“先前遇上的要么是君子之仪,要么便是胆小如鼠,”他说着,语气微扬,意有所指道,“似少爷这般四角俱全的,实在鲜有。”“多谢阿执夸奖。”周潋微笑应下,半点也不心虚。“也无甚特殊,不过慧眼独具而已。”谢执:“……”罢了,看在这人要替自己买耳坠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回。“方才谁来寻过你?”“无事。”周潋顿了一瞬,随即自然接道,“父亲那边周管家,传了话,说要寻我去一趟。”谢执蹙眉,“方才寻的?”“没什么打紧。”周潋伸出手指,半开玩笑地抚上去,替他将眉心展平。“原就想着,待看你吃过药休息了,我再去。”“不然总不安心。”“少爷愈发胆大了,”谢执从他膝下下来,自去榻首倚着,微微一笑道,“待会儿挨了训斥怎么好?”周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猫一并递过去。“原本就是去听训的。”“多几句少几句,也没什么分别。”话毕,他垂下眼,顿了顿,又道,“左右我同他见面,也只有这一桩事可谈。”谢执默然,停了一瞬,捏着猫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流言不一定作真。”“叶老爷子与令尊大约是最清楚实情之人。”“真相如何,到底要寻人亲自问个分明。”“即便是怨怼,也总要问过,才好恨得安心。”周潋静默一瞬,抬手替他放下床帐,隔着重重雾似的影,低声道,“你放心。”“此事,我会先问过外祖。”“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是他。”***竹轩,书房。周牍看着立在眼前,不发一言的周潋,心中一股无名火陡升,又被他耐着性子强压下来。“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周潋垂着眼,声音平静,“儿子不知。”“混账!”瓷盏摔在他眼前的青砖地上,碎瓷迸溅,热茶沾在袍角一侧。周潋只半低着头,视若无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周牍抬起手臂,微微颤着,裹挟着怒意朝园子的方向指去。“那么个身份下贱的女子,”“就值得你花这般大的工夫去救?”“全儋州城的大夫都叫你请了个遍,若非下人来报,我还不知会有如此荒唐之事。”“你是预备着,叫城中各家,都来看我周府的笑话?”他虽以身契之事拿捏谢执,迫他替自己做事,暗里却实在不将此人放在眼中。烟花女子,重利便可动,只有周潋这般叫猪肉蒙了心肝的才肯信。也就是谢执近来还算安生,递过几回消息上来,也将自己这个儿子哄得尚可,不再似从前一般同自己梗着较劲,他才肯多留这人几日。可今日周潋此举,实在是叫他对谢执的嫌恶又重了几分。若周潋果真因她迷了心智,愈发荒唐,那此人定然多留不得。周潋猛地抬起头,沉声道,“医者仁心,本不分高低贵贱。”“况且对那些大夫,儿子俱以礼相待,并无半分不周之处,为何会叫人看了笑话?”周牍怒道,“堂堂的周府少爷,为了这么一个下等货色,闹得阖府上下不宁,难道还不是笑话?”倏忽之间,周潋心念电转,开口道,“父亲只知府中大夫往来频繁,可知晓那谢姑娘因何要就医?”“荒唐!”周牍皱眉道,“我为何要知?”“因为她是为救儿子一命,才落得如此。”周牍面色一凛,话不由得微微一顿,“此话怎讲?”周潋抬起眼,面色寒肃。“前日儿子欲往城外庄子去转一趟,散一散心,便携了她一道。”“谁知路上,竟遇了歹人设伏。危急之中,她挺身而出,替儿子挡了一箭。”“箭上带毒,十余位大夫熬了数日,才算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父亲,”他同周牍视线相对,“若非有她那一挡,今日在榻上昏睡不醒之人,便是儿子。”“救命之恩,儿子怎能不全力以报?”周牍显是未料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如今周潋幸而毫发无伤,比起谢执伤势,此时他更关心的还是那帮凶徒来历。“可查清了伏击你们的人是何身份?”“尚未。”周潋半敛着眉,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瞧不清楚。“那群凶徒训练有素,且招招致命,比起求财,更像是寻仇。”“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之流。”“不过——”话锋陡转。“儿子有疑心之人,只是此人位高权重,尚不敢断言。”周牍想到什么,心中骤然一沉,停了一瞬,朝他抬了抬手,沉声问道,“是谁?”周潋咬了咬牙,闭眼道,“那箭上所带之毒极为罕见,经城中一位积故的大夫辨认,说那毒物……出自皇城……”“放肆!”周牍蓦地大喝一声,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惊怒,“儋州距皇城数百里之遥,”“你有几个胆子,敢生出这样的疑心?”“不要命了么?”“父亲糊涂了吗?”周潋抬起头,稳稳站着,低低冷笑一声,“儿子这条命,原本就险些没了。”“若无谢执,父亲难道还以为,儿子今日能好好站在此处听您训斥?”周牍叫这话一噎,默然不语。他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事实上,方才他喊出的那句本就是自欺欺人之语。此刻他心中的怀疑好似惊涛骇浪一般掀起,搅出重重不安。周潋的话仍在继续。“儿子原要顺着线索去查,谁知当晚,那位辨认出毒物的大夫便在家中身亡,仵作验后,却称是暴毙,无从查起。”“儿子也曾叫人带着那箭头去往京城,看能否寻到源头。”“可派出去的人出城不过数十里,便遭人追杀,杳无音讯。”“父亲,”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响在周牍耳中,却仿若雷鸣,“这儋州城中,”“有人想要儿子的命。”他说着,向前一步,一双眼落在周牍身上,后者莫名地觉出冷。“父亲知道那人是谁,对吗?”“我……”周牍待要开口,喉中却好似堵了一团棉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潋攥紧了拳,颈侧青筋凸显,厉声道,“父亲为他卖命,拿整个周家替他铺路。”“他不感激,反而要派人杀了儿子。”“这究竟是为何?”“难道,他就这般盼着周家无人吗?”末一句好似闪电一般划过周牍脑海,悚然一惊间,他突兀地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一点微妙的神色变幻被周潋捕捉到。“父亲想起了什么?”他步步紧逼,“是猜到了那人动手的原因?”“还是,”“真凶另有其人?”周牍不由得退后一步,甚至微微别过头去,不敢再对上眼前人的目光。若……真是他猜测的那般,周潋今日之祸,岂非是他一手造就而成。他如何能面对眼前亲手养大的长子。“父亲,”周潋见他有闪躲之意,心下微动,上前一步,袍角一掀,跪在了周牍眼前的青石砖地上。“儿子不求父亲爱屋及乌,对谢执稍有怜惜之情。”“可儿子此番无恙,那幕后之人知晓,定不肯善罢甘休。”“谢执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若再有下回,儿子从何来这般的好运气?”“倒是稍有不慎,父亲再见的,便是儿子的尸首了。”“胡说八道!”周牍瞳孔一缩,不由得出声厉叱道,“这样的话也是随便可说的吗!”“你是我周牍的儿子,周家的大少爷,儋州城中,谁若敢打你的主意,那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周潋并不应声,只是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更是带了几分倔强可怜之意。周牍瞧着,念及父子二人早年相处之景,心也不由得软了许多,于是抬手握在周潋臂上,将人搀起,放缓了声音道,“你放心。”“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爹爹绝不会坐视不理。”“爹爹定将那罪魁祸首揪出来,往后再不叫他伤着你,还你一个心安,这样可够?”耳听他用上了昔日的称呼,周潋微顿,顺势站起,垂着眼道,“多谢爹爹关心。”“儿子晓得。”“这便好了,”周牍在他肩上轻拍了拍,微微一笑,又道,“你这次受惊了。”“等会儿我叫周全去库中取些野山参来,炖了参汤,也好替你压压惊。”“还有那个,叫什么,谢执的,”他顿了一顿,道,“这次她肯护着你,可见倒有几分忠心在。”“虽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叫外头大夫来,也是过了。你若真心疼她,吩咐周全开了侧门,悄悄叫大夫进来,末了再将人送出去便是。”周潋略顿片刻,低声道,“是儿子考虑不周。”“往后再不会了。”“无妨,”周牍笑了下,温声道,“你年纪尚轻,总要多历练一二。”“有爹爹在一旁看着,也好替你掌掌眼,多盯着些。”“我记得,库房中另有几两燕窝,你一并带去,就当是我念在她护主有功的份上赏给她的。”“儿子替谢执谢过。”“不必,”周牍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你我父子,原不用这般生分。”“这些日子,你挂心着她的伤势,怕是也不见得好好休息。”“待会儿叫周全拨些丫鬟去照料,你也不必多守着,叫旁人瞧见,总归不大像话。”周潋垂眼,迟疑片刻,才又道,“她到底是为儿子才受的伤。”“此刻她仍在昏睡之中,若儿子置之不理,难免显得负心冷情。传去外人口中,也不大好。”“况且,”他顿了顿,“那幕后之人一日不曾落网,儿子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那人既连儿子行踪都摸得透彻,对儿子在府中的居所也定然十分清楚。”“空雨阁儿子只觉不大安定,倒不如出其不意,借着照顾谢执之机换个住处,兴许也可安稳些。”周牍斟酌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在理。”“也罢,那你便先在寒汀阁暂居。”“往后再提。”“罪魁之事,”他顿了顿,看了周潋一眼,“你只放手,不必再管。”“他日为父会给你一个交代。”周潋敛着眉,神色平静道,“是。”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儿子还有一事,要父亲定夺。”“何事?”周潋垂着眼,恍若寻常一般道,“过些日子,儿子想回趟扬州,瞧一瞧外祖。”“冬日里,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细算来,母亲忌辰也快到了。”堂中陷入一霎然的安静,垂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屏住。停了不知多久,周牍的声音复又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年关将近,家中琐事繁多。”“停些日子,又该开祠堂大祭,更是腾不出空来。”“你身为家中长子,此时缺席,到底不合时宜,还是再等等罢。”说罢,又接道,“你外祖身子一向康健,前些日子我才给他去了信,再等几日,大约就有回音。”“你如今在家中执掌,年岁渐大,也该收一收心,早日成家,也当是尽了孝心。你外祖见了,心里头也欢喜。”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抿一抿唇,声音平静,低低应了句“是”。话到此处,周牍也没了兴致,挥了挥手,放他回去。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之上积了一层落叶,来来往往踩上几轮,便成了厚厚的叶屑,踩在鞋底,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声音入了周潋耳中,他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方才书房之中,周牍面上一瞬变幻的神色。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老大夫之流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事,自己随手拈来,谁知一试之下,真试出了蹊跷。林沉先前所料不错,此次遇袭之事,大约真不是靖王所为。周牍心中定然是有了人选,且那人在他可拿捏的掌心之内,必要如此,他才敢对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到了此处,再往下,便不难猜了。除了他那位便宜弟弟,断不会有第二人生出此举。刺杀所用之毒出自宫中,看来是自己不肯跟着靖王做事,周牍便将周澄推了上去。只是不知这场刺杀,靖王本人究竟知不知情?若他也在其中横插一脚,此事大约要棘手许多。听周牍今日话中之意,大约会对那位便宜弟弟有所惩戒,但绝不至于太狠。毕竟受伤的只是周潋身边之人,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将自己儿子搭进去,断不是周牍的作风。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冷笑一声。周牍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知最后能妥协到何种地步?毕竟自己这位父亲还巴巴盼着待年关开祠堂大祭之时,便将养在外头的那母子几人接进府来。如今瞧着,这位弟弟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怕到了此刻,周牍仍是被蒙在鼓中。实在可笑。那人叫谢执毁了一双眼,只叫他赔一双眼,周潋尚且嫌轻,如何肯叫周牍轻拿轻放。早晚有一日,他要替谢执全数讨回来。这样想着,他瞧了眼手中包好的燕盏,嗤笑一声,随手丢进了一旁的荷花池中。这样不清不白,过了周牍手的东西,他才不会叫入了谢执的口。今日天冷,他出来时,还吩咐了小厨房炖了盏红枣银耳羹。谢执最不爱吃银耳这样黏糊糊的,待会儿瞧见了,眉头还不定要蹙成什么样。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朝向寒汀阁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谢执正窝在榻上小憩。先前那盅药有安神的功效,他觉得昏沉,天冷又泛着懒,搂了猫在怀里头,暖融融的一团,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猫已不知跑去了何处,屋内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喵~”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不见猫答应,只当它是贪玩,又偷溜了出去,也不大在意。他瞧不见日头,又睡的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是何时辰。周潋被周牍叫去竹轩问话,还未回来吗?他这样想着,摸索着下榻,足尖朝前探着,想要去寻先前搁在脚踏旁的软履,却在无意中踢中了一样事物。笔直而长——有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榻前。电光火石之间,谢执猛然出手,疾风陡至,掌背斜劈而下,却被人在半途格住。下一刻,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抵在了他的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