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狱。谢执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笼,微一抬眼,道了一声“有劳”。一旁的阿拂从袖中取了块碎银子,正要塞去狱卒手里,被后者忙不迭地推手挡了。“姑娘客气。”“公子是贵客,祝大人特意交代过,小的哪好拿您的银子。”“您且进去就是,左手最里头那间。”他说着,伸手替谢执指了指,神色里带了几分赧然。“好叫公子知道,咱们先前并不敢如何慢待周少爷。”“便是牢子,也择了最干净的一间。”“只是这地方,到底不好多待。”“公子您说过了话,还是早些出来得好。”“有心。”谢执微微颔首,朝阿拂道,“你不必进去了。”“去街上随意挑些爱吃的,等我便是。”“公子……”阿拂唤一声,眼巴巴地看向谢执。停了停,见着后者神色没半分松动,只得垂着头,恹恹地应了句“是”,眼瞧着谢执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渐渐隐没在拐角后。***最靠里的牢房漏出一星烛火,在地上投出修长的一道影。谢执立在栅栏外,静静瞧着里头桌畔握着书卷的人,眼底神色微闪,一掠而过。停了不知多久,他抬起手,曲了指节,在木栏上轻敲了两声。室间人闻声,恍然抬头。灯影摇落里,是再熟稔不过的旧时人。“阿执……”他瘦了。这是周潋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栅栏外的人着了身月白衣衫,往日里合身的,如今竟有些空**。明明隔着那样一段距离,他也能瞧见谢执眼下淡淡一层青影。那些先前百般辗转才下定的决心,只在这一眼里头,分崩离析。周潋在心底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早该知道的。那一日,他头一回匆匆离了寒汀阁,不等谢执醒转,简直是逃一般地夺门而出。便是不敢再瞧见这人一眼。只多一眼,便要心软,便再也做不了旁的。他从来拿这人没办法。况且是这回。这人叫他这般算计了一遭,若肯轻拿轻放,那才是转了性子。果不其然。谢执见他瞧过来,眼皮微掀了掀,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似笑非笑道。“许久未见,”“少爷贵人多忘事,竟还记得谢执?”“实在惶恐。”饶是周潋做足了准备,听见这话,依旧没忍住,失笑道,“不过几日。”“我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将阿执抛之脑后去。”“不过几日?”谢执眉尖略挑了挑,凉凉道。“是了,此处幽居僻静,是再好不过的所在。”“少爷乐不思蜀,自然觉着时间快了些。”这语气倒是熟悉,仿佛又回到二人初相识拌嘴时,话赶着话,从来半分不肯饶人。明知情景不合,周潋却不自觉想要笑,瞧着那人微蹙的眉头,不由往前几步,伸出手,隔着栏杆,很轻地在上头揉了一记。“怎么,难不成阿执这些日子度日如年么?”又微微笑着,低声道,“动不动就要蹙眉。”“改日该替你画两道又黑又粗的上去。”被谢执没好气地拍掉了手。“亏得少爷在此处,还惦记着这些风雅事。”“牢子里可没得铜黛可用,少爷预备拿什么?”“烧火棍子吗?”周潋虚着,拿指尖在他眉上比了比,笑着逗他,“也不是不成。”“果真,还是阿执聪慧。”谢执咬牙,冷笑一声。“不及少爷一二。”周潋神色微动,转瞬如常笑道,“此话怎讲?”“谢执同少爷日日在一处,竟都不知少爷何时买通了我的人,又是何时寻着了书房密信。”“少爷为人高义,成全人的事俱留着,连自家通敌谋反的证据信件都搁到我床头上。”“万事俱备,只差架了炉子生上火,将自己炖熟了供谢执下酒。”“如此聪慧,难道还不值得谢执夸一句,称一声谢?”“你瞧见了。”周潋微微一笑,却并无被拆穿的讶然,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谢执的手指仍抵在栏杆间,他伸过去,很轻地牵住,晃了晃。那些周牍同靖王私下联系的密信,决定着周家生死的密信。他从竹轩的书房里寻到后,一直收在匣子里。在那日清晨,连同字条,一并放去了寒汀阁。连周潋自己都说不清楚,搁下那沓信件时,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只是赌一赌。他做不出的抉择,便尽数交由谢执去做。谢执如何做,做什么。他都认了。“我能找到的信件,都在里头了。”“另有一本账册,记着周家同靖王几笔生意往来,就收在……”他顿了顿,笑着,在谢执指尖很轻地捏了捏。“收在上次送你的蜜饯匣子夹层里。”“阿执需要时,自去寻就是……”“为什么要给我?”谢执打断他,水墨似的一双眼里波光微凝,断然问道。周潋微微一顿,随即抬眼,自然而然道。“阿执查处靖王谋逆一案,不正需要这个?”他说着,微微一笑,“正好,我替阿执做一回及时雨。”“及时雨?”谢执如何会瞧不出这人试试探探的心思?再思及自己这两日的奔波悬心,心中不由得便生出两分恼意。连带着那人当日睡完就跑的恶行,新仇旧恨裹挟在一处,气冲冲地拽回了手指。“如此甚好。”“明日谢执便上京去,有了信件账簿作保,在圣上面前论功行赏,大小也能捞个官做。”“还要多谢少爷这场雨,成全谢执的通天梯。”“少爷既觉着此处好,便安心再待几日。”“待谢执平步青云那一日,再来厚谢少爷今日之恩。”说罢,不待这人再开口,袍角一撩,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去了。周潋瞧着这人含怒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再瞧不见了,才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一个不当心,又将人惹恼了。这回哄着,只怕是更麻烦了。***谢执出了府衙,打马而驰,闪电似的,一路奔回了寒汀阁。蜜饯盒子搁在博古架上层,他沿着盒身细细看过一圈,果不其然,在上头发现一条不起眼的细缝。顺着掰开,巴掌大的册子从里头掉出来。谢执拿着,粗粗看了几页,果真是账簿无疑。周潋的确没骗他。如今,整个周家连同叶家的身家性命,皆落在他手中这本册子并那一沓薄薄的信件字纸上。那样一份狡猾的赤诚,叫谢执每每想起,简直都要恨得牙痒。当夜,周府东院起了场大火。所幸火势发现得早,扑灭及时,府中财物并无殃及。只从前周牍所在的竹轩书房烧了个精光,一应书籍字纸,片点不留。次日清晨,弋江渡口驶出一艘小舟。舱壁窗畔,青衣公子倚案而立,视线隔着幽碧江水,远远落在细雨朦胧的码头上。撑船的艄公见他面善,笑眯眯地同他搭话。“公子要往京城去,可是舍不得了?”“要小老儿说,这儋州城山好水好,里头的人也好,外头的人来一趟,就没有不惦记的。”青衣公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山水尚可。至于人么……他抿一抿唇,抬起手,吱呀一声合了窗扇。才瞧不出有哪门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