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这个姓氏特殊。据他所知宜城就有一个神秘的古老家族姓臧,避世绝俗,轻易不与外人来往,从家主到小辈都有些古怪的守旧作派。季庭屿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你是来捉鬼的?”臧先生摇头。那就是一路投胎的亡魂了,相逢即是有缘,聊聊吧。季庭屿随口问他:“怎么死的?”男人貌似噎了一下,摇头笑笑,团起袖子把两只手横着插进袖管里,身上仙气瞬间变地气,看起来亲切许多。“对象太猛了,马上风。你呢?”这次轮到季庭屿噎了。相比之下他的死法太过平平无奇,有些没脸提。扬扬下巴道:“臧先生是吧,我姓季。”“喔,那我叫你小季吧。”“那我把你打断吧。”季庭屿一秒变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换个字!”臧先生一脸无辜:“可我只知道这一个单字啊,要怎么换?”季庭屿摸摸鼻子:“你把小换成大啊。”臧先生:“……行吧。”人总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的。臧先生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病床。小摇篮里猫咪崽崽喝饱了奶,舔舔嘴巴歪头要睡。天气不冷,季妈妈用毛巾做小被子给他盖上肚脐,轻轻哼唱摇篮曲。季哥哥看到了自告奋勇要哄弟弟睡觉,结果哄着哄着自己先睡着了,霸占了猫崽的床不说还差点把他拱下去。季庭屿看得烦死了:“这个二百五。”“是你哥?”臧先生问。尽管季庭屿非常不想承认还是点头,看他面对这么诡异的事脸上也没什么异样,就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人死之后真能看到走马灯?”“我上哪知道去,我第一次死。”“我倒是第二次了。”“那你牛逼。”“……”不是,你哄小孩儿呢?季庭屿没有得到答案,恹恹地转过头去,仔细观察这间病房,发现除了中心焦点的他爸妈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医生和护士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墙壁像是虚设的屏障,轻轻一按手指就会陷进去,最清晰的是悬浮在头顶的一盏灯,菱形的琉璃灯柱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将眼前这个狭小的小空间照得像一笼光怪陆离的梦。他们被推着在梦里行走。每次风沙扬起时,梦境就会陷入一片虚无的黑夜,眼前的景和人统统被风刮向身后,他则如同被指引般迈步向前,顺着召唤来到新的空间。抬脚踏入的那一刻,灯光再度亮起,撕破虚无的黑夜。如同一只巨大的画笔从他脚下开始向内涂染,将黑白的世界铺上五光十色。他看到了自己幼时住过的小楼。翠绿翠绿的爬山虎顺着墙壁疯长,堵上了他房间的小窗,季庭屿想起他小时候总是幻想外面站着一只超级恐怖的怪兽。臧先生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走吧,看看小季主任这一生有没有出过糗。”两人从窗子飘进卧室,刚一进去就被来回奔跑的猫崽踩上了脚。“哎呀。”臧先生佯装跌倒,睨眼看季庭屿:“疼死了,给我踩坏可要讹你喽。”季庭屿嗤他:“怎么不给你踩断呢。”猫崽和爸爸妈妈一样看不到他们,自顾自玩自己的,季庭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到时光如同静谧的河水般流动起来。房内的布置瞬移变换,猫崽也在飞速长大。脸蛋更加圆润,耳尖竖了起来,尾巴从一颗球变成一颗大球,四条腿却是一点没长。突然的某一天,他喝奶时“砰”一下就长出手和脚变成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给自己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呦,这么早就学会变人了,真厉害。”臧先生真心实意地夸他。季庭屿也觉得自己小时候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没人分享。他越长大,家里就越冷清。妈妈是战地记者,产假结束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常年驻扎在尼威尔,那里苦寒危险,不可能把一个小婴儿带在身边。哥哥在国外读书,随着年龄增长与家庭的羁绊日益变浅,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少。季拙权则嫌弃他的性别和本体,在他妈走后就把季庭屿扔给保姆照顾,整日整月不闻不问,保姆照料得也就愈发不上心。很快,这间被爬山虎挡住阳光的房子里就只剩了他一只小猫。小孩子第一次学会变人,在普通人家是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成人礼的,对宝宝的突出表现进行鼓励,还要教他认识自己的手和脚,告诉他:不要怕,这只是你身体的另一种样子。但是季庭屿没有人教。他不明白怎么喝个奶就把自己喝成了这样,吓得钻进被子里躲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圆手很陌生,放在嘴里咬了又咬,也没有弄掉,伤心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心想:我要变成小怪物了,像窗户上的大怪物一样。臧先生叹气:“小可怜儿,哭鼻子了。”季庭屿鼻酸:“没事,哭着哭着就长大了。”恐惧和孤独变成家常便饭,他逐渐习以为常,在最活泼的年纪掌握了与其相处的绝技。他上午坐在有光的地方玩拼图和绘本,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翘起尾巴来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后背,哄自己入睡。一觉睡到下午,把保姆留给他的奶喝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开始四处乱转,恐惧和不安无声地在房间里蔓延。“怎么了?”臧先生问。季庭屿喃喃道:“太阳要落山了。”太阳落山前,房间会变得特别暗,因为爬山虎挡住了窗前最后一点光,张牙舞爪地朝里面可怜的猫崽示威。猫崽以为那是来抓他的怪物,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缩着瘦小的肩膀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妈妈来抱。窗外突然照进一束光,风铃被吹得叮当响。猫崽猛地抬起头,流着泪的小脸喜笑颜开。看到了什么?季庭屿想不起来了。猫崽奶声奶气地朝窗口叫:“哥哥,哥哥!”哥哥?季听澜?季庭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一头银白色的巨狼将头搭在四四方方的小窗前,占据了大半个窗子的冰蓝色眼眸是那样的青涩和柔软。“抱歉,我今天来晚了。”季庭屿的心被蓦地拖进他的眼睛里。原来贺灼这么早,就出现在了他生命中。猫崽抹抹眼泪,站起来,摇头说不晚的。想要朝他跑过去,但看到窗口的爬山虎又有点怂地缩回脚丫。贺灼看到了,一口扯下整面墙的爬山虎:“怪物被我赶跑了,过来吧,宝宝。”猫崽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泪,呜呜咽咽地朝他跑去,跑到一半摔倒了不慎变回小猫,团成球叽里咕噜地往窗外滚。贺灼怕他掉下来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小猫崽屁股朝天撞到了狼吻上,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对不起,还撅起屁股来给他揍。可贺灼却把他叼起来:“谢谢宝宝给哥哥抓痒。”季庭屿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胸口被那股酸涩涨得满满的。“他好温柔啊,对吧。”臧先生说。“嗯……”季庭屿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苦药汤。巨狼把猫崽叼到楼下玩球。体型如此悬殊的一对朋友,却莫名和谐。大狼用腿轻轻碰一下球,小猫要跑好久才能追回来,嘴里叼着比他脑袋还大的球,摇摇晃晃地看不到路,老是摔跟头。但是有人陪着,摔跟头也开心,尾巴甩得像螺旋桨。“是不是生错物种了,怎么和小狗似的。”季庭屿哼他:“我这是活泼。”玩够了球,巨狼就用尾巴做逗猫棒在他眼前来回晃。小猫崽伸出两只小爪,一蹦一蹦地抓。“现在倒像小猫了。”臧先生话里带着一丝揶揄:“这人谁啊?”季庭屿迟疑了两秒。“我爱人……”“哇哦,他这体型你可有得受。”“……”“至少他不会让我马上风。”季庭屿反击得毫不手软,臧先生口气更欠了:“知道了,说不得他。”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太阳落山前,巨狼都会如约出现在窗边。猫崽不再害怕,不再一个人玩,他尝试着和巨狼聊天、分享,给人家读自己幼稚的绘本,还把幼儿园发的小花送给他。巨狼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还会像长辈一样夸奖他。得到小红花那天,猫崽搅着手指不好意思好久,才垫起脚把小花戴在巨狼耳朵上。“送、送给哥哥。”巨狼退出窗外,和楼下的小朋友显摆。猫崽羞得不得了,一直叫着哥哥回来,好丢人,不要给别人看啊。后来看怎么叫他都不回来,还有脾气了,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贺灼一口就咬在他屁股上。“别羞了,带你去玩球。”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保姆依旧不在家。雷声裹挟着闪电震天响,把房间里照得一阵黑一阵亮。猫崽吓怀了,变回本体躲进小袜子里。“嘎吱”一声,窗户从外面打开了。季庭屿和猫崽一齐转过脸,看到巨狼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窗前:“宝宝?”恍惚间,季庭屿还以为贺灼在叫他,出于本能地飘了过去,可不等他张开双臂,猫崽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到了狼吻上。季庭屿呆愣在那儿了。“你很想他?”臧先生看出来了。季庭屿眼里滑出两滴泪:“好想好想……”“想他为什么不抱他?他又不会发现。”因为,我已经死了。就算没死,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臧先生长叹一声,大手一挥就把紧紧相拥的猫崽和巨狼变走了,指着窗户:“你怨恨他在那扇该死的窗户前放弃过你一次,可他曾在这扇窗户前拯救过你无数次。”“你到底是谁?”“我是谁不重要,你要知道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从而何来。”臧先生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在风沙中快步前行,季庭屿的人生轨迹变成一帧一帧的彩色画面,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们眼前。学生时代就获得无数奖项,成绩和体能都拔尖。耀眼的男孩儿在绿茵场上开怀大笑,盛夏的风灌满他单薄的球衣。十三岁,母亲带着他离开家乡,小季庭屿扛着摄像机和旅行包,踏上人生第一道旅途。他走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地方,足迹遍布二分之一地陆地和海洋。依云山下最湍急的雪水,塞北荒漠覆满黄沙的洞窟,圭亚那沿线终年不止的硝烟与炮火,以及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至今还信奉巫师来治病的古老村落。蓬勃的血液,柔韧的骨骼,硝烟战火混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他是在不断前行的路上被岁月养大的少年。从那个爬满爬山虎的狭窄庭院中走出去,以所有自己未曾见识过的岛屿绿洲为驻点,最终,落脚在尼威尔延绵不绝的十万雪山。十七岁,他通过优异的综合成绩破格进入记者部,二十五岁,荣升联合国记者部主任,在豺狼虎豹当道的尼威尔,硬是杀出一条属于omega的路。联合国称他为生长在天空中的大格丽花,寓意为:和野风一样永不消止的希望。然后,二十七岁到了。振翅高飞的雄鹰被折断翅膀锁在高塔上,季庭屿熠熠闪光的人生戛然而止。他还要往前,被臧先生拦住:“跳过吧,没什么好看的。”季庭屿眨眨眼,通过缝隙往那个空间里看,是血淋淋的审讯室和长箱子。他浑身一僵,如惊弓之鸟般缩回脚。下一次风沙扬起,把他们带到落满梧桐叶的墓园。夜色静谧,月光像是流动的纱落在一排又一排起伏的墓碑上,最清晰的那块上面赫然贴着季庭屿的照片。“这就……死了吗……”他心里空落落的,透明的指尖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臧先生告诉他:“你的进度条走完了。”“原来一生这么短啊。”“但你过得很精彩啊。”“这算精彩吗……”季庭屿苦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投胎?还是消散?虽然死过一次,但他对流程一窍不通。“跟我来。”臧先生带着他继续往前。季庭屿发现一直指引他们的那盏灯光越来越暗,沿途的景象也变得黑白,与刚才的鸟语花香色彩艳丽相比,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刚要说这好像不是我的人生,就看到了下一个空间的主人公。贺灼蜷缩在小阁楼的**,抱着台电脑抽噎,他身上、**、地板上,全都是血,像条黑红色的暗河把他包裹其间。季庭屿的心骤然揪痛起来,忘了自己只是一缕鬼魂,想都不想就扑了过去,跪在贺灼面前,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块花盆碎片,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自残。“哥……你在干什么?”猫咪痴傻地张着嘴巴,心如刀绞。但贺灼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把整条手臂活生生划烂。季庭屿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他手臂上流出来,仿佛那些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脏。“贺灼,你别这样……别划了……不要这样……你到底在干嘛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去叫贺灼,掰他的手,抱他的胳膊,甚至把自己的手臂挡在刀锋之下。但是于事无补。刀子穿过他的身体,又快又狠地割开血管。血快流干了,贺灼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沾满泪的脸像鬼一样惨白,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又打开药瓶大把大把地往嘴里灌药片。季庭屿认得那是前世娃娃脸给自己吃的药。“别吃!不要吃这个,吃多了人会傻的……”他傻乎乎地去抢瓶子,去捂贺灼的嘴。可指尖一次一次地横穿而过,他终于认清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崩溃地瘫在**。贺灼倒在他旁边,空洞的双眼望向他的方向。“对不起,小屿,你是不是很疼?”季庭屿以为他能看到自己了,摇摇头说我不疼了,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不好。可贺灼眼里流出更多的泪:“他们怎么能那么对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季庭屿怔了怔,意识到不对。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一台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无声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发生的事曾在季庭屿的噩梦里上演过无数次。“为什么……会有这个……”他不敢想贺灼看到这段录像会有多绝望。果然,转过头去,贺灼已经握着刀割上了另一条手臂。“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季庭屿厉声嘶吼,歇斯底里地冲到床边要把电脑砸了,可是身体却猝然扑空,他被卷进风沙里,裹挟到下一个空间。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仿佛这就是贺灼人生的底色。季庭屿飘飘****地跟在他身旁,看到高大强壮的alpha愈发消瘦,身体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腐败,白天用高强度工作麻痹自己,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在噩梦中抽泣。他从贺氏退出,住进山里。散尽家财在各大贫困山区盖了成百上千所希望小学,每所学校都起名叫“怀屿”。他带人亲力亲为地建房填瓦,每经过一座或破败或繁盛的庙宇时都会进去叩拜祷告,就连荒山底下简陋的福德宫都不放过。不知道在哪个村子盖希望小学时,返程途中下起特大暴雨,他坐在车里看到路边有一个村民自己搭的漆红小庙,命令司机停车,伞都不打顾自下去。走到小庙前,径直跪下。瓢泼大雨瞬间把他全身淋湿,但他毫不在意,拿出香给这路边不知名的神点上。司机下车撑伞,却不帮他遮雨,只遮住他面前的三根香火。照例跪拜三次后,他双手合十,虔诚默念。季庭屿跪在他身边,听到他说:“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如果有幸能听到我的请愿,烦请您去帮我看看我的爱人。”“他叫季庭屿,是一位优秀的战地记者,救助过很多人,曝光过很多事,去年六月被我害死,享年二十九岁,距今已经离开近一年,却从来不肯托梦给我。如果您能找到他,麻烦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好,就不要再打扰。如果不好,请您帮我照顾照顾他,每年清明寒食我都会来祭拜。不胜感激。”说完这些话,他将头抵在被雨浇湿的泥地上。季庭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到他等到三根香全烧完才抬起头,站起身,转身离开。司机问:“还要不要去下一个小学。”贺灼说:“不去了,回家吧,早点睡。刚刚才拜过神,他今晚也许会来我梦里。”车开走了,季庭屿没有再跟。他知道贺灼今晚等不到任何人。“我不想看了。”他说。“必须要看的。”“为什么,这不是我的人生了,我不想看都不行吗……”他沙哑的嗓音里有种小孩子的委屈和执拗。臧先生不知道第几次叹气,沉吟半晌,抬手放在猫咪发顶揉了揉,似是无奈道:“因为他顶了你受过的罪,把自己的进度条换给你了,你只能走完他的一生。”季庭屿脑袋里嗡地一下:“……什么意思?”臧先生示意他继续看。季庭屿死后第十二个月,宜城或真或假地传开了一条小道消息。一位以深情自诩的刘公子受不了爱人离世的打击,疯魔了一样满世界寻找复活爱人的方法,甚至不惜散尽家财,以命换命。一开始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这位刘公子异想天开,却没想到越传越邪乎。有人说他找到了一位姓臧的高人,得到复活之术成功复活了自己的爱人。又有人说他相思成疾,臆想出了一位高人骗自己。这种消息带上一点玄幻的色彩,立刻不胫而走,传到贺灼耳朵里。他找到这位刘公子,用尽手段才问出实情。臧先生确实存在,复活之术也不是臆想。但复活他在车祸中被压断双腿身亡的爱人,需要他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双腿。刘公子不愿意。“臧,你就是那位臧先生?”季庭屿匪夷所思地看向身边人。这要是放在半月以前,他绝对会把这人当成神棍打出去。但他已经重生一次,又被兜兜转转地带到这里,再离谱的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好不信的呢?只是……“为什么要他付出自己的双腿?这样即便成功了难道不会有其他缺憾吗?”臧先生微怔,低头看向伏在身边的狼犬。左手臂空****的衣袖至今还让他觉得碍眼,但一切都值得。“逆天改命,死而复生,本就是违背天理的事,不仅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还要离世之人自己愿意回来。”“哈?”季庭屿不解:“这还能有不愿意的?”“你不就是吗。”季庭屿一噎,他确实不愿意。“想要离世之人回来,就要重新燃起他们心中生的希望,然而那些非自然病逝、遭受过痛苦的人会在离世很长一段时间后仍然记得死亡带给他们的恐惧,以及濒死之时所受的折磨,自然不愿意。”季庭屿深有体会,他至今都清晰地记得皮肤被一点点烧焦时生不如死的痛。“那要怎么办呢,你们没经历过,不知道有多疼,恐惧是比仇恨还要难放下的东西……”“很简单啊。”臧先生云淡风轻道:“有人替你疼了,你就不会再疼。”季庭屿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眼底烧红一片,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在脑海里闪过。“你把话说清楚点!什么叫有人替我疼我就不会疼,我到底……我到底是怎么重生的?”“自己去看吧。”臧先生抓住他,将他推入下一阵风沙。“有人替你承受了所有痛苦,消弭了前世业障,又把自己的后半生划给了你,你才能忘掉仇怨,无忧无虑地转生。”季庭屿根本不及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被风沙裹挟到下一个空间,掉下去就看到贺灼背对着他站在阴影里,身边站着两名人高马大的保镖。他想都不想就朝贺灼飘去,然而下一秒,两名保镖却一左一右举起手中的木棍,“哐哐!!”两声狠狠砸在他双腿上!“贺灼!”季庭屿吓得尖叫,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木棍被打碎,贺灼的双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前折断,他惨叫着倒在地上,抱住自己软绵绵的双腿疼得打滚。季庭屿扑在他身上,保镖却把人从他怀里抢出来,拽到一边的长椅上按住,没什么底气地询问:“老板,还要继续吗?”季庭屿目光呆滞,听不明白这句话。贺灼气若游丝地回答:“继续……”这是他自己……授意的?季庭屿傻在那了,看保镖把贺灼拽起来,按着他的头侧压在长椅上,耳朵朝上,紧接着拿出一根一端竖着钉子的木棍。还没等他看出来这是要干什么,耳边就响起一声惨叫,他瞳孔骤缩,眼睁睁地看着保镖把那根那么长的钉子,钉进了贺灼耳朵里。先是左耳,再是右耳。两滩血从他的耳道里奔涌着流出来。猫咪如同被一剑贯穿心脏,直愣愣地跪在地上。断腿、失聪……这都是他前世受过的罪。原来有人替你疼,你就不会再疼了,是这个意思。可是用这样的方式才把他换回来的爱人,在昨天晚上,被他说扔就扔了。-前世的磨难远不止如此。贺灼甚至给自己列了个表格,一项项去受。拖着断掉的双腿坐在轮椅上,几天不吃不喝饿肚子,下雨时跑到花园里挖泥巴塞进嘴里,吓得佣人以为他发了癔症,在背后骂他受虐狂,精神病。一个月不到胃就饿坏了,瘦得像一架骷髅头。这样还不放过自己,大把大把的毒药当成饭来吃,吃到后面出现幻觉,看到季庭屿变成小猫回来陪他。只不过给他摸了下耳朵,他就高兴得像傻子一样欣喜若狂,激动得从轮椅上摔了下去,这才发现房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地上抱着那团毛毛发呆。“小屿,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而季庭屿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缩在角落里,目睹了全程。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他疼得浑身麻木,疼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裂了,疼到……连看贺灼一眼,心脏都会抽搐。两个月不到,贺灼就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遣散了家里所有佣人,收拾好零零碎碎的遗物,如同献祭生命的信徒,虔诚地走到小阁楼,给那张小床倒上汽油。季庭屿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是最后一步。贺灼躺在那张**,点火把自己烧了。火焰腾空而起,一瞬间就把人包裹成明黄色的火球,他拖着残废的双腿在里面惨叫、打滚,蜷缩成一团,噼里啪啦地烧起来。季庭屿扯着嗓子大哭,发狂地抽自己巴掌,又闻到了那股血肉被烧焦的味道。但他这次不再恐惧,不再害怕。他哭到失声,嘴里“啊、啊、”地叫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崩溃到极点,情绪就变成了一滩不会波动的死水,扔再多的石子进去也激不起半点水花。他平静地站起来,扑进火里,抱住了贺灼。下一秒,两人一起被风沙卷走。再睁眼是在医院。贺灼浑身裹满纱布躺在病**,只有斑驳的双眼露在外面,全身大面积烧伤,性命危在旦夕。但即便这样,他也没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你骗了我,对吗……”他用唯一能动的那双眼睛,看着虚空里的臧先生,万念俱灰。“你根本就不会复活之术,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每天都在期待……你骗了我……”“我没有骗你,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来。他不想和你一起重生,他只想解脱。”臧先生说。贺灼自欺欺人,不相信:“不是的,是你骗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死而复生的方法……你们都在骗我……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复活他……”季庭屿伏在他身上,一言不发,被泪水浸泡的脸却再一次眼泪成行。哥……求你放弃吧……风沙卷起,他们被带到最后一个空间。尼威尔最高的雪山上,他的埋骨地。贺灼的烧伤没有治好,他也无心医治,狰狞的黑色疤痕像老树皮一样遍布全身,那样性感迷人的alpha此刻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裹在一身黑袍里,雇人用直升机把自己送上山,跪在猫咪下葬的地方,在他墓地前种了一片白牡丹。季庭屿安静地看着他种,偶尔帮他挖一挖土,但只是做个样子,并不能挖起来。贺灼掏出一样东西,是用狼毛戳的猫咪。歪着嘴巴挑着眉,看起来凶巴巴的又很神气。“我听说,如果入土为安时身体是残缺的,那到了下面会被欺负,我就用自己的狼毛给你拼了一个假身体,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给他们看,说自己是完整的,知道吗?”季庭屿哭着点头:知道了……贺灼挖了个小坑,把狼毛小猫埋进去,有些遗憾地娓娓道:“我之前啊,许过一个愿望,如果我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挽回你,希望能和你葬在一起。但现在看来,好像实现不了了。”为什么……实现不了呢?季庭屿不明白,眼睛哭得睁不开,话也说不出来了。贺灼不知道他在,兀自站起身。等候在一旁的教练走过来给他穿上装备,带着他往山边走去,一步步接近悬崖。季庭屿要被逼疯了,跟在他身后拽他的绳子,拼命摇头:不要走了,不要再往前了,哥……你放弃好不好……你放弃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他被风吹得飘起来,纸一样乱晃,五根手指用力到**,却还是拦不住贺灼。又一阵山风起,贺灼纵身一跃跳下雪山。季庭屿紧紧抱住他,徒劳地护住他的头和心脏,胸膛相贴的那一刻,听到他虔诚地请愿:——老天爷,如果你听到我的愿望,就让我去死吧,把我的小猫还给我。季庭屿心如刀割,疼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再也忍受不住,用尽全部力气撕开声带含着血沫悲痛嘶喊:“还给你……都还给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在他喊出这句话的瞬间,贺灼掌心的石头激**起无数道刺目的红光,如利剑般将虚无的空间撕碎,雪山轰隆隆地向下塌陷。季庭屿只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了回去,睁开眼睛,自己正趴在方向盘上。没有贺灼、没有臧先生、没有风沙和走不完的幻梦。他低着头僵了两秒,蓦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有了实感。还没死……那贺灼呢?贺灼在哪?不在火车上,没离开尼威尔,他背所有人回来,现在会在哪儿?脑海中一浮现这个名字,心脏就跟着抽痛。季庭屿像受到召唤一般转过头,看向身后最高的那座雪山,想起他曾说过:如果我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挽回你,那希望能和你合葬在一起。季庭屿决然地阖上眼睛,低头刺破安全气囊,抓着外面的草根硬是把自己从车窗里拖拽出去,疯了似的冲向雪山。一路上摔倒无数次,额头的血顺着下巴滴了一路,双腿疼得没了知觉,就用手扒着雪往上爬。半年前,初遇那天,被战地猎人前后包抄,是贺灼从雪山上冲下来奔向他。现在,换成他上山奔向贺灼。哥……不管你要做什么,求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