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简嘉把桌上存有20万余额的银行卡推了回去。“我不需要。”姜梅迟疑的看了他一眼:“你确定?我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年轻人不要为了什么所谓的骨气不要这笔补偿金。你以后读高中大学都要钱的……别到时候说是我害了你不能读书……”简嘉已经不再听她说话。在还回去这张银行卡之后,就站起来往咖啡厅外走去。云京六月的天是阴沉沉的。像是时时刻刻都酝酿着暴雨。他神志恍惚的走出来,好长的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曾经熟悉的大街小巷在此刻变成了纵横交错陌生的迷宫。好几次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送外卖的骑手从背后冲上来,险些撞到他。“我说你!”那小哥道:“我都按了好几声喇叭了,你怎么跟没听到一样。”“对不起。”简嘉下意识回了一句。绿灯亮了。他继续往前走。那小哥嘀咕了一句:“哎,同学,你没事儿吧?”他再看过去,那少年已经消失在了人群汹涌的人海中。人死后会变成什么?简嘉以前从书上看到过,人死后就像是人没入人群中,水滴入大海里,是悄无声息的。简嘉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身体是疲惫的,但是思维是活跃的。他想的东西也不多,只是在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自己?为什么这种事要落到自己头上?为什么简证南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自己?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简嘉如同陷入了一个思维怪圈。他并不是那种毫无抗压能力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希望他就能无限乐观的看待一件事。因此在这段没有目的地的行走中,简嘉并没有像小说里形容的那样万念俱灰。他只是不停的审视自己的当下,自己的未来。没有简证南的未来。如果那些讨债的人找到他,他应该如何应对?如何自保?简嘉在一次次乐观的假设中,又一次次的推翻自己。又在推翻自己的那些可怕的结局中,被幻想出来的灰暗未来折磨的发疯。好累。有没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姜梅的话就像一道巨雷一样在心里炸开。——你要是实在受不了,那你就自杀啊!简嘉的十七年人生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两个字。可当它出现的时候,他竟然觉得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任书禾离世带给他的打击他还没有完全走出来。简证南的选择无疑是加剧了简嘉内心的负担和负面情绪。是的。母亲走了,父亲抛弃他了。为什么他不能跟母亲一起走。简嘉被这个想法惊得浑身出了冷汗。赵老师如果见到此刻的他,一定会告诉他。简嘉,你生病了,心里上的疾病也是病,你应该去医院寻求医生的帮助。这和其他的病没有任何区别,可以通过吃药好起来的。简嘉在这个可怕的念头里越陷越深。以至于最后尝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直到现在,孩子认为最有效的报复父母的方式,依然是伤害自己。他很想知道,简证南如果看到自己的遗体,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后悔他做了这个选择,后悔把他年仅十七岁的孩子的心理想的过于强大。等到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简嘉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并非没有积极乐观的去想过好好活着的方法。他是尝试了很多办法之后,这个世界依然没有给他机会。那一刻的绝望不是一瞬间的。而是有一种坚持了很久,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感觉。其实他在一次一次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死亡的种子就在他心里埋下了祸根。简嘉先去了学校,跟老赵请晚自习的假。班主任今天轮休,负责请假的纪律委员觉得简嘉脸色不好,问了句:“嘉,你还好吧?”“挺好的。”一个人要赴死之前,是静悄悄的,与常人无异的。“我看你脸色不好。”“嗯。我晚自习打算去医院一趟。”“哦哦。”这段时间简嘉因为家庭变故,请假的频繁,班里的同学或多或少都理解他:“那你注意点儿身体。”想了想,纪律委员道:“其实生活会好起来的。”“是的。”简嘉也笑了声:“会好起来的。”除了他。他不会再好了。简嘉从副班那里拿了请假条,又去政教处批了出校申请,一路上畅通无阻。他在学校里走的很慢,似乎要把这一切记下来。国际部大楼的时钟指向了下午六点。简嘉在钟声响起的时候走出了校园大门。他先后去了环城路8号和任书禾的墓地,房子已经因为抵押贴上了封条。简嘉在门口站了会儿,最后又去了家附近他常去的面馆里要了一份热腾腾的面。他只吃了两口就因为身体原因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路过花店的时候,他为自己挑了一支黄色的康乃馨。简嘉的目的地是一栋废弃了很久的危楼。那里没什么人路过,即使摔下去,也不会给别人造成伤害。过一会儿就要下一场大雨了。雨水会把他的血迹冲刷干净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沿着楼梯爬上去的。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几层楼的距离里,生命中好的、不好的所有回忆走马观花似的在他脑海里上演。直到他踏上最后一道台阶,眼泪好像也流尽了。云京的夏天是闷热的,暮色四合,闷雷声阵阵,暴雨即将倾盆而至。简嘉走向没有防护栏的天台,安静地想。他还有什么想留给这个世界的话吗,没有。其实在这一刻,内心里唯一的想法特别的干净简单。不知道现在死掉,能不能来得及见上任书禾一面。他真的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她说。他真的好想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然后这一场大雨的第一滴雨珠,毫无预兆的坠落。“——简嘉!!!”简嘉在踏空的那一秒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极为惊恐和绝望的喊声,让他整个人的心脏都为之一振。下坠的过程或许是零点零零一秒。他只来得及感受身体被用力的拽住,紧接着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似乎发现,对于下坠的力量来说,那少年的力气杯水车薪。于是下一秒,简嘉就感觉那人和自己一起跳下来了。他才彻底慌了,张开嗓子想大叫。两人沿着天台坠落,好在天台下面还有块水泥石板的格挡。那少年死死抱着他,两人几乎是狼狈的摔进了格挡的空间里,紧接着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抱着他的人后背撞到了承重柱,闷哼了一声。简嘉从他怀里挣脱,惊出声:“你疯了吗?”“是你疯了吗?!”谁知道地上的少年声音比他更大,更凶狠:“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你刚才想干什么?!”“我……”简嘉自知理亏,跳楼自杀这种事,悄悄的走他并不觉得丢人。可是被人揭穿,那一刻脸上羞的火辣辣的疼。那少年强硬的拽起他:“跟我去医院。”“我不去。”简嘉闷闷地回答了一声。少年闻言直接将他拦腰抱起,简嘉火了:“你神经病吗?!你要干什么,我说了我不去!”“为什么不去?”那人说:“你生病了,你脑子有病。”简嘉一时分不清他是说自己的脑子真的有病还是在骂人。他用力的挣脱少年的手:“你放开!”“你是不是还想自杀?你告诉我是不是?”少年嗓音嘶哑,黑暗中只能判断出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好,那你去,你现在就去!”那人声音是颤抖的,凶狠的:“你现在就跳下去,我保证我会跟你一起跳。我会跟你一起死,你去跳啊!”简嘉被他的声音吓到了。对方如同绝望的困兽。那语气不带一丝开玩笑,就凭他刚才没有任何犹豫的抱着他坠落。简嘉是打算自己死,可他没想过要伤害别人。他讷讷道:“你、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跳了是吗。”那人生硬的开口:“不跳了就回家。”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简嘉的手上,明明看不清他的脸,简嘉的手却被烫的生疼。那少年擦干眼泪,说:“不想去医院就回家。”黑暗里,他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着楼梯下走去。到了一楼,那人说:“等着。”他转身朝着楼上跑去。简嘉吓得以为他要去跳楼。心想这真是太奇怪了,他原本应该死在这一刻,可现在却在担心另一个人的生命。那少年很快又下来。手中拿着那支被暴雨打湿的黄色康乃馨。简嘉忍不住道:“花瓣都已经碎的差不多了。”那人说:“没事的。可以用水养养。”“用水养一养,好好照顾就能活下来了。”-那天起,简嘉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每天都会换上一支新的小花。那晚上他仍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只能在内心默默称呼他为雷锋少年。不然简嘉怎么也想不明白,大晚上怎么会有人出现在那里,就这么拦下了自己。自杀的勇气。鼓起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的决心就没那么坚定了。简嘉在刚被拦下的那几个晚上,实际上还有结束生命的念头。但当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窗台的小花就会随着风晃一晃。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人明天会带一支什么花。死亡的念头在心里慢慢的减淡。那晚虽然没跳下来,但是砸到隔板的距离也有一米多。又是两个大男孩,尽管大部分的伤害都被那人挡了,简嘉的右腿还是有轻微的骨折。老赵来看过他,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期。简嘉就在家里浑浑噩噩的躺了一周。有时候觉得有人来了,买了粥和饭放在桌上。简嘉知道是那个人,那少年每一次都趁他睡着了来,跟田螺姑娘似的投喂了饭菜,就这么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好像要一遍一遍确定他每天都活着一样。简嘉在心里下定决心。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他一定要睁开眼,问问他的名字。“咚咚咚”,房门再一次被敲响。简嘉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门口是房东的声音:“602的学生,有人找!”简嘉下意识以为是那个少年,应了声:“进来吧。”这一片都是云京的城中村。又旧又破,巷子深深,纵横交错,简证南走了之后,除了放高利贷的就只有那个少年来找过他。房门被打开,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军绿色的polo衫,领口洗的发白,佝偻着背,有一只眼睛是白内障,看向简嘉的时候,神情有些讷讷的情怯。简嘉对这个表情很熟悉。任书禾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会下访群众。那些从偏远的小村镇来到大城市的淳朴的老百姓,在面对着钢筋巨兽组成的大都市时,天生会流露出来的不习惯与内敛。中年男人看了他几眼,开口:“娃娃,你是任领导的娃娃吗?”简嘉嗓子干涩,嘶哑道:“任书禾是我的母亲。请问您是?”中年男人顿时露出一个笑:“我是燕城小河塘李家村的李老三,我是来找你的,娃娃。”简嘉作势下床,男人连忙道:“娃娃你不用下床,你脚不好,你房东跟我说了。”简嘉只好坐在**:“李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中年男人背后还有个尼龙口袋,装的鼓鼓囊囊的:“娃娃,我们村本来是想见任领导的。小河塘前年发山洪淹了,是领导帮我们重建了家园。领导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村里的人都记到的。”“村里派了代表来见领导,就是我。我坐车到市政府才晓得,任领导已经不在了。”中年男人声音低了下去:“娃娃,你节哀顺变。”“我没事。”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任书禾的名字,简嘉鼻尖一酸,眼泪没有忍住,他用力的擦了下眼睛。“后来我去你们家里找你,也没有找到你。听到你的邻居说,你和你爸爸搬出来住了,你爸爸跟别的女人跑了,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中年男人搓着手,有些紧张:“娃娃,你不要怪叔叔多管闲事,我还去你学校问了一下你的老师,说你现在经济上有点困难。”“我就回去和村子里人商量了一下。大家还是说,任领导的娃娃我们不能看到你落难,不管你。”中年男人从裤子里面翻出了一个口袋,整整齐齐的捆着几摞皱巴巴的现金。最里面的是一百、五十的面额,外面的有二十、十块、五块、一块不等。中年男人数了好几遍,把钱递给他:“虽然说钱不多,只有一万多块钱。但是也是我们小河塘村兄弟的一点儿心意。娃娃,你还是要继续回去读书,我们虽然没有文化,但还是知道,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你以后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们。我们村别的没有,但是供你读书的钱是有的。任领导只有你一个娃娃,我们砸锅卖铁都要送你去读大学。”中年男人后面说了什么,简嘉已经听不清了。那人还从尼龙口袋里拿出了收拾好的鸡鸭鱼肉,送菜送肉,是老百姓表达关心的最淳朴的方式。简嘉记得自己怀中被李老三塞了那笔钱。他攥的很紧很紧,眼泪落下来浸湿了钱币的一角。李老三走之前,对他说:“娃娃,回去好好读书。任领导虽然走了,但是老百姓永远记得她。”简嘉那天坐在**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仿佛这段时间所有的重担和崩溃都在这一瞬间,全都从肩膀上卸下来了。云京夏季的暴雨已经过去。天空开始放晴,第一缕阳光落下来,洒在窗台的黄色康乃馨上。那支花迎着风,轻轻的晃了晃。简嘉回到学校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下午第一节课,是赵老师的班课,昏昏欲睡的下午,赵老师站在讲台上跟班里的同学分享了一个国外的实验。“1954年,生物学家F.A.Brown做过一个研究生物律动的实验。他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走了一些牡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芝加哥水族箱里。”“起初,这些牡蛎依然按照康奈提格的潮汐规律起伏:涨潮时,它们张开壳捕捉浮游。退潮时,它们将壳合拢。起居随着潮水的变化而变化。”“但是两个星期之后,牡蛎的生物规律就发生了改变。”“它们不再随着康奈提格的涨潮时间变化,也不跟美国任何一处的潮汐表的涨潮时间复合。”“后来Brown通过计算,发现牡蛎的作息规律是随着芝加哥的潮汐时间起伏的。”“可是老师——”有人举手。赵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老师。”她笑盈盈的:“芝加哥没有海,对吗?”“Brown推测,牡蛎可能是通过古老的、千万年前,甚至是一亿年前的记忆和习性,反推测出了芝加哥的涨潮规律。”“也就是说,芝加哥没有海,但是牡蛎的心里想象出了一片海。”“今天跟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跟你们说。你们已经高三了,马上就要面临高考了。但很多人心里依然是迷茫的,高考是为了什么?为了好的大学,将来为了找好的工作。为了翻过眼前的一道山,然后迈向更高的山。”“有人会觉得人生这样活没有意义。可是生命到底要怎么活才有意义?”赵芹缓缓道:“其实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赵芹注意到了简嘉,声音愈发轻柔:“生命的意义就是创造意义。就像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并不是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遗忘她的那一秒。”简嘉眼眶发酸,慢慢的背着书包,坐在曾经的椅子上。赵芹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这句话送给大家,也送给我。”简嘉抬起头,黑板上的字迹潇洒肆意。他怔怔的看着,操场的白鸽振翅而飞:“——世界碎掉了,潮汐在牡蛎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