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车精神恢复些后,能够出门晒晒太阳。白天程诺文带两只狗下去,也不跑远,就在小区花园绕两圈。大狗步速缓慢,走两步就要停整休息。叉烧见了,翻着大眼睛,它急,想疯跑,被程诺文拽回去一顿数落,又不乖了你。金毛不喜欢程诺文,叉烧也有感觉——就这样你还护着它呢?小狗气得半死,鼻子呼呼作响,跑到叮叮车身边汪两声,见对方没反应,声音渐强,差点叫来小区保安。程诺文发火:你再不听话下次别出门了。小狗憋屈至极,屁股一扭,直接坐到叮叮车身上。大狗倒也不赶它,凑来闻一闻,张大嘴打个呵欠。经过的邻里瞧见,笑了,指着说哎唷,大狗小狗排排坐,老温馨的。小区其他狗家长也在围观。他们隔壁栋有只吉娃娃,平时最爱惹叉烧,每回碰上,免不了一场地狱恶犬对抗混世魔王的大战,必定吵到楼上老人开窗骂街。这次也不留余力,吉吉娃下楼,距离老远就见到叉烧在一团黄毛上匍匐,嘴里哼哼:垃圾,看看你的德行。叉烧忍不了,立马冲上去。程诺文单手拉住它,小狗原地腾空表演转圈,回头瞪他:宝要战斗!你给我老实点。程诺文指着它鼻尖命令。叉烧气得牙痒,它不去就是落了下风。狗的世界尊严也很重要,万万不能输给眼前的袖珍恶魔。它奋力与程诺文拉锯,结果边上那团黄毛抢先站起来,施施然踱到吉娃娃面前。大狗一个俯身,魄力十足,吉娃娃见状怪叫一声,赶紧弹开。狗家长恨铁不成钢:让你四处下战帖,走了,回家。吉娃娃被制裁拖走,叉烧激动地嗷呜乱叫,将不属于自己的胜利收入囊中。那头的叮叮车已经重新趴下,默默养精神。小狗绕着它走一圈,觉得这只大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给自己当保镖还蛮不错。打定主意,它按住叮叮车,肉垫拍下去,当盖章,随后看程诺文:算宝养的。程诺文哪里摸得清小狗的花花肠子,只发觉叉烧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着叮叮车的敌意减轻不少。它不再折腾程诺文,大部分时间都想着调动叮叮车的积极性,让对方陪自己玩。老狗虽然精力有限,但还是会尽量陪同。能动两下的话,它就跟在叉烧后面,听对方呜噫呜噫介绍家里的领土——这块宝尿过,那块也尿过。要是提不起劲,它便躺着,将身体当成滑滑梯给叉烧取乐。小狗偶尔啃它耳朵,叼在嘴里甩,叮叮车也放行,甚至侧过身让它咬个尽兴。宝的新玩具。叉烧骄傲,自认还是这个家庭的统治者,晚上硬是挤进叮叮车窝里,睡得四仰八叉。两只狗和睦相处,程诺文终于能喘口气。叮叮车来之后,他暂停了代理遛狗的工作,长宁一众狗家长受罪,可是一听说他家有只病重的老狗要照顾,纷纷理解并送上祝福。一名老客户有过类似经历,找他私聊:讲句不中听的,狗狗走之后的事情不少,宠物墓园现在都要提前预定了,你最好早做打算。这件事程诺文没和丁昭商量。对方如今深信叮叮车情况好转,贸然与他提及,也许会即刻遭遇扫地出门的结局。不过该做的事情,他还是一件不落,私底下全部办妥。丁昭疼爱叮叮车,更多还是愧疚。他读书、工作,在上海这几年,回家次数有限,叮叮车只能托给妈妈照料,这次连它生病都是后知后觉,内疚到恨不得心都吐出来给叮叮车,没事就抱着大狗给它梳毛剪指甲。等你好了之后,我马上带你出去玩,去游泳好不好?还是去海滩?你最喜欢玩沙子了对吧?他对叮叮车念叨,狗枕在他肩膀,呼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丁昭搂住叮叮车的脖子,轻轻拍它,当老狗是小孩那样哄。你们要有准备的。医生给程诺文发信息。也许也给丁昭发过。然而两人默契不说,彼此带一份侥幸心理。过到八月初,一切安稳。周六丁昭无事,亲自下去遛狗。叮叮车今天格外精神,甚至活蹦乱跳。一人一狗在楼下玩球,丁昭扔出去,叮叮车一个起跳,漂亮接住,然后摇着尾巴送回丁昭手中。程诺文给叉烧眼神:看看人家。调皮的小狗罕见的安静。它没有要求关注,也不挤到丁昭脚边扒着他。叉烧不发出一点声音,垂下耳朵蹲在原地,两只眼睛只顾望着叮叮车,鼻子一耸一耸。忽而坐直,它鸣声,久久不停。程诺文从没见过叉烧这样,问怎么了。小狗并不看他。要走了。它再一次长鸣。要飞走了。程诺文不理解,他以为叉烧只是因为天气太热,懒得动弹。回家后,解开绳子的小狗到处跑,从家中各个角落衔来自己的玩具,全部拖进叮叮车的窝里。等大狗上来,看到塞得满当当的狗窝也不生气,它脚步轻盈,追着叉烧跑两步,等叉烧停止,它就低头贴过去。两只狗脑袋抵脑袋,无声交流着什么。人类只当它们的友谊更进一步。金毛离开叉烧,慢慢走向程诺文,它第一次没有对他露出防备的姿态,而是伏低身体,做出亲近的意思。程诺文有些意外,伸出手摸摸它。叮叮车眯起眼睛,用头推他,似乎有意让他转身。丁昭在他背后收拾牵引绳。程诺文突然明白过来,他震惊,动也不能动,与叮叮车四目相对。上了岁数的老狗眼球浑浊,像是覆了一层翳。它静静看程诺文,有个瞬间,那似乎就是一双人类的眼睛。迟暮之年的他有许多想说,苦于无法跨越物种的天堑,只能用这种方式。你明白吗?能理解吗?它向程诺文汪一声。程诺文手指颤抖,最后落到它耳朵上,叮叮车任由他抚摸。你理解了。下午四点,叮叮车躺在放满玩具的窝里,浑身抽搐不停。丁昭大惊失色,立即与程诺文送它去医院。医生检查过后,与丁昭说肾脏情况恶化,如果什么都不做,它会很痛苦。对方取来表格,“抱歉,还是到这一步了,看过没问题的话,右下角签字就行。”宠物的安乐死同意书,轻飘飘一张淡粉色的纸,拿在手里却有千斤重。丁昭一个字看不进去,他情绪激动,将纸扔到地上,说我不签。才几天……才过去几天。还没有补偿足够。很多地方没去,叮叮车从没出过老家,好不容易来上海,好多有意思的地方——能带狗狗去的餐厅、咖啡店、宠物公园,叮叮车一个都没玩过。他蹲在医院外的角落,打火机半天点不着,烟咬在嘴里,随即尝到湿漉漉的一阵咸味。一直一直,它总在家等自己。为什么多等一会就不行了?再多一个月,多两天,都好。他扔掉烟盒,回诊室,程诺文在与医生交谈。送走过几百位天使的医生始终未曾习惯这一景象,摘下镜框,揉一揉眼睛,对丁昭说:“结束它们的痛苦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我们尊重主人的选择,它们最后一程如何走完,还是需要你来决定。”小昭。程诺文替他拾起那张淡粉色的纸,捋平后递给他。诊室里传来老狗粗重的呼气声,护士正柔声安慰。丁昭透过门上的圆形玻璃往里看:叮叮车连平躺都吃力,只能靠着护士侧身躺在**。它喘一下,就**一次,喉咙里勉强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淡粉色纸上多了两个字。医生收走,片刻后提醒丁昭,“到时间了。”丁昭独自进到诊室。护士抬起叮叮车的两条后腿缠上管子。医生小声嘱咐,待会麻醉剂量打足,让狗狗睡得香一些。叮叮车从小嗅觉灵敏,在看见之前,总是能先一步闻到丁昭的气味。它艰难转头,看到主人来了,咧开嘴,又开始流口水。丁昭伸手捧住叮叮车的脸。老狗的口水全部淌到他的手臂和衣服上,他不嫌脏。手掌中的叮叮车变了。它变小了,变成丁昭初三时候的那个体型。郁郁寡欢的初中生往前走,听见声音回头,有只脏兮兮的小狗停下,朝他哈气。他扭头继续走,再回头,小狗仍旧蹲在那里。你干嘛啊?他态度不友善。小狗歪着头,忽然跑向他,跑两步还会跌倒。流浪狗风餐露宿,毛发打结,嘴巴都是黑漆漆一片,但它抬头时,两只眼睛亮如启明星,会说话一般。他把狗抱回家,妈妈说昭昭,我们家从没养过狗,怎么办呀,以后谁来养?丁昭往金毛身上泼水,小狗抖抖身体,狂甩他一脸,他也不恼,笑嘻嘻说,我来!“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医生提示。一、二、三,叮叮车,冲啊!很多个放学后,他们出门撒野,沿着草地飞奔,一路跑到河堤。人累狗喘,丁昭搂住金毛,放出豪言壮语:以后我赚钱了,一定给你买个大房子,再用黄金给你雕个窝。狗伸着舌头,似懂非懂。丁昭点头。对不起,宝宝,还是没能给你买成大房子,也没能给你雕个多金贵的窝。你却总是那么乖,那么听话。我一年回家几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从不生气,总是开心来接我,走时又伤心送我,在车后面追我,直到跑不动为止。不用追了,再也不用追了。去到另一个地方,记得要把力气全部用在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上。多考虑自己,多爱自己。那边肯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很大的草坪,还有很多很多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孩。你们可以一块玩,做好朋友,永远无忧无虑。他握住叮叮车的前腿,轻轻地捏一捏。呼吸消失了,一抹生命被上天收回。他的手中没有再传来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