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欲雪实在是个很容易……令人惊艳的人。第一眼是样貌上的惊艳。哪怕他此时狼狈不堪,身上都是凝结成褐色的血垢,怪异的、辨别不出部位和种类的血肉堆积在他的脚下,眼中全是冰冷的杀意,无情得不像个人类,倒更似个怪物——但就算这样狼狈、这样满身脏污、这样凶神煞煞,他依旧很好看。不拘于皮囊,仿佛是从骨相中脱出的好看,哪怕深陷泥沼,元欲雪也是那一弯凌凌的悬月。高洁清冽的漂亮。或许是水镜传播有些失真,元欲雪的面容时常模糊,在窃窃观察他的众人,即便能清晰地意识到元欲雪的好看,却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美色便立即倒戈,忘了这尊煞神做了些什么——要不是元欲雪从中干涉,说不定他们已经安全地脱离这个副本,在系统空间中盘点积分了。但越是看,他们便仿佛越被什么钩子勾住了魂,将血肉当中的什么物质,硬生生从身躯当中拉扯出来的疼。无法移开眼睛。无法封闭听觉。脸上表情的轻微变化,全都是因为一个人。也因为太过讶异,几乎无法遮掩。他们几乎不得不承认,元欲雪太……太够劲了。哪怕他现在那么狼狈呢,只孤身一人,但他斩杀那些怪物的动作,好似是这一片腥风血雨的土地下,唯一的王。这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错觉——他、他好像——是真的能将那些怪物,全部杀死。水镜破裂的清脆响声传来,“咔嗒”一声,有人捏碎了手中的“监控屏幕”。这一处玩家不少,而对玩家那万分灵敏的耳目而言,光是轻微的呼吸起伏声都显得“闹哄哄”的,这也是玩家从不喜欢凑在一处的原因之一。但从运转监控开始,这一片地界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当中。因此在这样的怪异寂静当中,那“咔嗒”一下的破裂声,一下吸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玩家们都偏头望过去,整齐划一至极。但此时,玩家心里并没有如何的愤怒,愤怒这人莫名其妙的打扰,反而有一丝微妙的庆幸与感激。还好他“吵”了那么一下,好像将他们从某种非常危险的境况中拉了出来。事实上,那个玩家也并不是有意要捏碎“水镜”的,他呆愣愣地看着面前消散的画面。戒断似的感觉到了某种极致的焦躁。那焦躁很快被压下去,因此他也只是黑着脸,让老鼠再给他一面监控传影的水镜。老鼠也是敢怒不敢言——能站在这里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他只能阴沉着脸,又给对方造了一面水镜。这是他的天赋。又因为有了“限制”后,天赋在某些方面更加强大了,制造这样的镜子对他来说,几乎没多少消耗,真正消耗的地方是监控元欲雪的动向。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稍稍打破了点那古怪的氛围。但作用有限。哪怕把眼睛从那面水镜当中拔出来了,再回过头的时候,他们又更加无可救药地沉浸了进去。元欲雪……很强。毋庸置疑的强。他们光是在这看着,都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惊心和疲累。十只、百只、千只——仅仅只是他们看到的而已,在这之前,元欲雪杀死了更多的怪物。他们忍不住地将自己代入进那个境况当中。那些怪物也都很强,吞噬了同类变异之后,能力几乎是成倍翻涨的。如果是他们落入那些怪物巢穴当中……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冷冽的寒意从骨缝钻进四肢百骸当中。那他们早该死了。不仅是死,在被这些怪物嚼碎每一口血肉前,或许连反抗都做不到,因为被这样多的怪物淹没,本身就是一种绝望。但元欲雪没有绝望,他甚至显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平静来——哪怕每个人都觉得,依照他那样脆弱的、仿佛已经千疮百孔、飘零将谢的身体,会在下一秒油尽灯枯,可他就是站住了,也立住了。排除其他因素,在战斗力上,元欲雪可称为真正的——第一玩家。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强了。他们心底掠过这么一丝想法,并且笃定这就是正确的。可是元欲雪越强,他们心底的不解、抵触和迷惑便愈重。他这么强,就算是小世界被怪物攻破了,也能活到任务结束吧。他这么强,又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去送死呢?哪怕是任何一名玩家去死,他都不应该死啊。在所有人心底,元欲雪就是在送死。只是他们这些站立在水镜面前的玩家,哪怕是反对者,心态从最开始的戏谑、迫不及待地发泄着怨愤的恶意,想看元欲雪什么时候死,到变成了一种更加不解的、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态。元欲雪还没死。他们不觉得焦虑急迫,甚至有一瞬间,他们自己都忘记自己的原始目的是什么了。他们看着元欲雪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动作似乎有些迟缓起来——他真正到了要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却仍是紧绷的弦,未被雪压塌的枝。很奇怪,但心一点点沉下去。元欲雪好似注意到了什么。有一幕,他的目光几近是与屏幕相对的。依旧同冬日未融之雪,那张稠艷面容上,他一眨眼,便有一滴血从睫羽上滚落。仅仅只有这一眼而已。“卷毛!”一声呵斥,让玩家们得以喘息般地将目光从那片屏幕中拔出来。“队长。”卷毛只平静地应了声。两人似呈对峙之势,放在任何时间段,这就是难见的热闹——但也很难见的,众人并没有看热闹的心思。“我要去。”卷毛的声音很轻,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虚弱的时候,像个久病多年的痨病鬼似的,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咽气在原地。但他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一举一动全都是难言的灼热意味,“……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卷毛微微偏开头,语气依旧是云淡风轻般地落不下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没有人说话。行队立在原地,好似成了一座雕塑。在卷毛又拔腿走了一步的时候,好似静滞的时间忽然间被打破了,有玩家叫住了他,神色好似有些不解似的。“元欲雪到底为什么,要去送死?”“你又为什么要去?”他好像想从卷毛的行动当中,堪破这一分实在令他不解的谜团似的。似乎这个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的话,他也会不得安宁,只可惜卷毛根本没搭理他,只给他留下一个相当不近人情的背影。那人似乎难以忍耐般,想要上前去拦住卷毛,却感觉身上被什么丝线给缠绕住了,一步也不能动。他身边传来了少女明媚的声音。“因为元欲雪是个人。”裙子说。她并没有看着提问的那个玩家,也并没有看着卷毛,只是视线温柔地落在那片水镜当中,语气有一种挣脱了拘束似的愉悦。“他不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好人。所以才会愿意这么做,就是这么简单呀。”她轻声说,“我都快忘了……我也是个人。明明刚进副本的时候,我看见那些人死了,是很害怕的。物伤其类也好,唇亡齿寒也好。”这些玩家奇异地明白了裙子嘴里的那些人,就是那些NPC。“如果他们拥有人类的身体与思维,人类的喜怒哀乐——人类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那他们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曾经想过要离开副本,回到现实里。”裙子所想的,也是很多玩家所想的。他们在求生游戏里,拥有了超出常人的能力。在安全里有,拥有了难以想象的优待。但时时刻刻悬挂在生死边缘,和鬼怪作伴——他们没有一个,是不想要回到正常的世界当中,回到原本的轨迹里的。是什么时候开始遗忘了这样的愿望?“后来我又觉得无所谓,只要能活下来就好了。可是现在……朝令夕改嘛。我发现,原来我还是想回去的。”想回去见家人,回去摸养的猫。但失去人性的怪物,是回不到正常的社会秩序当中的。裙子想回去。所以她不能遗忘,不能遗忘最开始进入游戏时的恐惧之心和慈悲之心。她干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想干净地回去。裙子也跟着卷毛的步伐离开了。那个一边说着想要回到现实世界的女孩,一边却要去送死。那种怪异的氛围感,似乎又蔓上来了,并结合着水镜当中的画面,一点点地侵蚀着他们这会奇怪的心脏。行队好似气的不轻,他当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所以他深呼吸了几次,脸色难看的很,最后还是开口道。“……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有不好不坏的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行队垂着眼皮说,“所以我希望你们,别去动那个防御罩,就做个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什么也别做。”行队难得说这么长串的话,紧接着,众人眼睁睁看着——又走一个。看守庇护所的几个最强战力都走了,那群反对者们,有些颤颤巍巍地看向了来谈判的首领,好像试探般地询问:“……大人?”“闭嘴。”他只开口说这么两个字,都好像消耗完了全部的力气似的,最后他只能咬着牙道,“什么也别做。”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明明是这样重要的副本,他——被迫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