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 千鹤门。暗卫扛着那截断木,站在千鹤门的仙府前——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靠近就会被内门弟子发现, 然后迎进去,带到苏九安面前。但是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暗卫只是有些发怵, 下意识就想逃避,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事。毕竟这障眼法能不能骗过那位主子的眼睛, 这谁也不知道, 不能预料。暗卫心里没底。苏九安只给了他十天时间,暗卫紧赶慢赶回来,踩着点到的,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拖了。在进门之前,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些断木化成的卿晏尸身检查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不妥, 才颤颤巍巍地进了门。他走的不是正门, 毕竟这任务是秘密进行的, 要让千鹤门上下都知道现在的少爷对卿晏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即使卿晏原来风评不佳, 没人喜欢,对苏九安的名声也不大好。春台殿内, 江明潮正陪着苏九安检看那一批刚制成的刀剑, 苏九安伸手握住侍从垂头奉上的长剑,“嘶”了一声。“啧, 太重了。”他松开手, 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剑光一闪,旁边的侍从吓得立刻跪倒在地。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奴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苏九安看不上、随手掷在地上的刀剑。奴仆们大气也不敢出,气氛肃穆。江明潮俯身拾起那把剑,过来打圆场,摆出笑脸温声道:“这剑不是挺好的么?就算看不上,命他们再制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苏九安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下,说:“你倒是人好,知道心疼这些贱奴。”江明潮皱了下眉。从前他和卿晏在一起时,卿晏脾气不好,从小被卿怀风宠大,任性骄纵,江明潮便时常需要哄着。而如今跟苏九安成了亲,还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卿晏发脾气都是明着来的,生气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而苏九安不同,他看着好似很平静,只是语气总是不阴不阳,让人怪不舒服的,生气也不会承认,脾气反复无常,是喜是怒全得靠猜。江明潮觉得,哄苏九安要比哄卿晏更费神劳心,更加困难。但江明潮没有办法。般若阁的少公子与千鹤门的少爷联姻,在外人看来,谁也不高攀谁,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般若阁看着气派,但不过是仗着和天刹盟沾亲带故的那点关系,跟千鹤门这种靠实力起家的仙门一比,那就是空架子。背靠大树好乘凉——背后的那棵大树若是不够粗壮坚固,人也会跟着没底气,因此,不管是从前在卿晏面前,还是现在在苏九安面前,江明潮无形之中都矮了一头。他跟苏九安相处,总是赔着小心。苏九安冲他笑,那是给他面子,万一他不高兴了,江明潮也不可能在千鹤门过得舒坦。“哪里的话,我岂是心疼他们,我是心疼你,别为这么点小事,气坏了身子。”江明潮放柔了声音,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哄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神兵利器?我去替你寻来便是。”听了这话,苏九安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抬起眼,看着江明潮,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归尘剑。”江明潮一僵。在卿晏离开之前,他将卿晏的佩剑归尘剑还给了他,没跟苏九安商量过,不过江明潮也没刻意隐瞒,这事也根本瞒不住。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苏九安知道了,而且对此很不满。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他神色几变,最后还是调整好了情绪,继续哄道:“那把剑也不值什么,我能给你造一把比归尘剑更好的。”苏九安盯着他,固执地说:“不,我就要那把剑。”江明潮有些头大,只好直说了:“归尘剑我已还给卿晏了。刀剑皆认主,你留着那把剑也没什么用了,若真要使它,只恐它不听话,反而多有不便。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给他算了。”这千鹤门少爷的位子能重新拿回来,但刀剑配饰这些贴身之物,可不讲血缘身份的道理,虽然归尘剑尚未生出剑灵,但也是只认卿晏这个主人的。“我为何要送他人情?”苏九安道,“那剑若是不听话,砸碎了重炼就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就算毁了,也不给他。”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唇角也是上扬的,可话让人听着无端产生一种阴冷的感觉。江明潮一时哑然,没能接上话。因为他看江明潮的眼神,就好像口中的“东西”,也包括眼前这个人。苏九安没直说,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暗暗敲打着人,试探江明潮是不是对卿晏还有情意。正在这时,一个侍从从殿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步履慌乱,差点被门槛绊倒:“少、少爷,公子,不好了……”“什么事?”江明潮清了清嗓子,正好借此转移了刚才那话题,问道,“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起来回话。”江明潮一向待下亲切,脾气温和,在修士和仆从之间的名声很好,没人不夸的。侍从怕苏九安,但不怕江明潮,甚至觉得有这位江小公子在,面对那阴晴不定的主子更轻松了些,因为江小公子总能把少爷哄得很好。“公子,大事不好了。门主让公子和少爷到灵阁去一趟。”侍从站起来了,但还是弯腰躬身,压着脑袋不敢看苏九安。“发生什么事了?”江明潮蹙眉。侍从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此次前往北原的马队在小须弥山遭遇雪崩,全队覆没,无、无一生还!”“什么?!”江明潮惊道,“这消息确定无误么?”无一生还,所有人都死了……江明潮有些恍惚,想起临行前和卿晏说话时那人的模样,鲜活姣好的一个美人,就这么没了?他没有实感,不可置信。不光是他,殿内地上所有跪倒的仆从俱是一惊。北原遥远而寒冷,这趟出行其实也挺凶险,每年去北原的修士们基本上都不能全数完好无缺地回来,总有几个葬身于雪山或巨兽之口。这本不足为奇,但惊就惊在这次的伤亡量太大了,整个队伍的修士全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是。”侍从又行了个礼,“门主已经在灵阁检看魄灯了,请少爷和公子过去。”每位修士在拜入仙门时,需分灵魄、制魄灯,悬在灵阁之中的魄灯是修士的**,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也是白纸黑字登记在册的户口,方便门主管理御下。死了多少人,到灵阁中一查验,便一目了然。江明潮嘴唇动了动,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他挥了挥手,一地的仆从便如蒙大赦,匆匆退出了大殿。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肃穆,江明潮垂首默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突然的消息。“怎么着?”苏九安踢开那一地的兵器,冲他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听到那冒牌货死了,心疼旧情人了?”雪崩这事他早就通过派去的暗卫得知了,自然没流露出多少惊讶来。不过,即使他是刚刚得知,苏九安也不在乎——千鹤门的修士那么多,低阶的修士就像是最不值一提的小花小草,死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更在意的,是卿晏是不是真的死了,江明潮是不是还旧情难忘,他自己的地位能不能坐稳。江明潮心头一惊,下意识反驳:“哪里的话。”他正色道:“这次去北原的修士众多,死的岂止一个卿晏。损失了这么多人,这对千鹤门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是为这个忧心。”“是么?”苏九安歪着头观察他。“……是,你别多心了。”江明潮道,“爹现在肯定也在为这事儿烦心,我们快去灵阁找他老人家吧。”大婚之后,江明潮便改了口,管卿怀风叫爹。这是理所当然的,但问题就在于,苏九安是刚被认回来的,按理说他才是卿怀风的亲儿子,可这么多年没养在身边,即使有心疼爱,但面上还是疏远些,看起来这女婿倒跟卿怀风更亲些。苏九安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这时殿外一个侍从小跑着进来了,在苏九安身侧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当着江明潮的面说小话,这避讳的态度如此明显,江明潮皱了下眉,脸色不佳。苏九安扬了下眉,那侍从推开半步,他才冲江明潮展颜一笑,一改刚才不阴不阳的态度:“你先去吧,我更衣之后就来。”江明潮看了那侍从一眼,看出这是苏九安的心腹之一,明知道更衣是苏九安找的拙劣借口,但还是答应了一句“好”,没拆穿这主仆二人,也没质问,利落地转头走了。江明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外,他才冲侍从淡淡吩咐道:“叫他进来。”暗卫躬身从外面进来了,恭敬地俯首叩拜。“少爷,属下回来复命了。”“人找到了?”暗卫心虚,声音也跟着虚:“……找到了。”所幸苏九安没在意:“在哪?”话音刚落,殿外两个侍从便抬着“卿晏的尸体”进来了,暗卫抿了抿唇,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将头压得更低。苏九安朝那“尸体”的方向走了几步,从暗卫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金线钩织的缎面靴子移到了跟前,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悬在嗓子眼。地上的那具尸体,面色泛着青白之色,眉目僵直,死气沉沉,但仍然看得出,这原是个美人。苏九安俯下身,随手从地上拎起一柄剑,挑起“卿晏”的下巴,端详了片刻。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孔,只是现在活人成了死物,面无血色。最初听到那消息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想下手,还没来得及动,那冒牌货自己先碰死了。现在真的见到尸体了,苏九安才相信,卿晏是真的死了,他心腹大患就这样扫除,苏九安心情大好。看来,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一边。“哈哈哈……”他忽然笑出声来。暗卫不明所以,吓得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了,大气也不敢出。苏九安手上的那柄剑沉了几分,划过了“卿晏”的脖颈和脸颊,那脸顷刻间就花了,苏九安犹不罢手,眼神阴鸷,将那张脸划得没一块好皮了,才停下。苏九安看不惯这张脸很久了。这冒牌货鸠占鹊巢,拿走属于苏九安的东西这么多年,他恨他是情理之中,不光恨这人,还恨他长了这么一张比自己漂亮的妖孽脸。如今,这身份能抢回来了,可这脸,这身段气质,都是抢不来的。一个冒牌货,凭什么在身份被揭穿之后,还能令江明潮对他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这张脸么?苏九安冷笑着注视那张被自己划花的脸,心满意足地扔了剑:“行了,将这玩意儿处理了,我去见爹爹。”他没瞧出破绽来!暗卫暗自长舒一口气,这事算是成功地蒙混过去了。侍从恭顺地问:“如何处理?”“这还要我教你?”苏九安语气骄矜而轻快,“扔出去喂野狗,一根骨头都别留下。”“是。”侍从将“尸体”拖了下去。“这事儿办得不错。”苏九安这才看向地上跪着的暗卫,“怎么还跪着?起来,回去等着领赏吧。”“是……”暗卫低着头道,“多谢少爷。”苏九安伸手站在那里让人服侍,侍女们一拥而上,给他换了件衣服,又重新束了冠,他才踏出春台殿去往灵阁。在路上,他遇到了一群弟子,他们也正在讨论北原马队全军覆灭之事。“听说了没?这次去北原的人全死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据说是在小须弥山遇难的,这也难怪,小须弥山界内,修士的灵力被封禁,他们在雪崩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太惨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那些师兄师姐身死道消,就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连个坟都没有,这样下去,明年谁还敢去北原?谁还愿意去北原啊?”……弟子们看见苏九安,才停止闲聊,纷纷向他行礼。苏九安点了下头,面色淡淡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有那么多修士给卿晏陪葬,他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苏九安跟那些弟子的意见相左,想起方才那张布满伤痕的丑脸,他愉快地勾起唇角,心想:“这不是个坏消息,而是个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