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阁内昏暗幽沉, 千万盏魄灯悬在黑暗之中,浮浮沉沉,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 依稀明灭。卿怀风负手而立,听着属下低声报告道:“回门主, 数点完毕, 一共少了五百一十四盏魄灯。”“知道了。”卿怀风神情肃然,沉声道, “你先下去吧。”“是。”属下退出去之后, 卿怀风才转过身,长眸微眯,注视着眼前如同海洋的魄灯群。他的表情不太好看。五百一十四盏魂灯, 就是五百一十四个修士的性命。千鹤门是卿怀风经营半生的心血, 就好像他的半个儿子,不可谓不重视。每年北原之行都要死人,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卿怀风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去北原历练过, 当然知道其中凶险之处, 不光是天气和环境恶劣,北原如一个神秘冷酷的冰雪巨人, 难以撼动逾越, 其中诸多规矩都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有诸多限制, 小须弥山一个灵力封禁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人的命。但越是凶险之地, 越潜藏着机遇。当年千鹤门立派之初,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小户, 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声名鹊起, 成为东洲首屈一指的大族?就是因为卿怀风前往北原, 冒着风雪,猎灵兽,挖灵药,取灵剑,惊动了整个修真界,才为千鹤门积累了名声,逐渐打开了局面。门主亲身入北原成就功名,这是一桩美谈,此后,去北原冬猎便成了千鹤门的一项传统,年年雷打不变地进行着。平心而论,卿怀风心知肚明,他送那些低阶修士去北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送他们去死。每年北原冬猎,千鹤门的所有内门弟子均可报名,这从名义上来说是自由选择的,所有修士可以自行选择去或不去,可是实际上,千鹤门从未向他们将北原之行有多危险宣传到位,只是以复刻门主当年的荣耀,诱导不知深浅的修士们前赴后继,为此奔命。卿怀风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他的确需要有人去为他做这样的事。每年去北原的修士们虽然会损失不少,但总不会死光,总有几个人能回来。跟他们带回来的猎物和灵药相比,这修士的伤亡数量就不值一提了,对千鹤门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问题是这次死的人太多了,一个人没能回来,更没能带回什么有价值的灵物。这些人算是白死了。成事不在于天,而在于人——仙门的立根之本就在于修士,高阶修士、出名大能越多,仙门的名气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有了名气,来投拜的人才会更多,仙门的新弟子源源不断,代代更迭,才能长盛不衰。今年出师不利,真是倒霉。本来前些日子卿怀风就因为卿晏的身份是假的而大动了一番肝火,他有心追查当时是谁将卿晏送来领赏,还成功从他眼皮底下把滴血验亲都蒙混了过去的,但因为时日过了太久,而难以追寻,只得作罢。又遭逢这一噩耗,真是祸不单行,给他添了好大一个堵。卿怀风压着火,心里正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忽听属下禀报道:“门主,江小公子来了。”卿怀风的思绪中断,道:“让他进来。”江明潮脚步轻轻的,似乎也是感觉到卿怀风心情不佳,不敢惊动,他唤了声:“爹。”卿怀风神色稍霁:“明潮,你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安儿呢?”“他在更衣,稍后就过来。”卿怀风点了下头,问:“听说了么?”江明潮垂目,声音低了几分:“……听说了。真的……一个人都没救回来?”他这话说得不对,千鹤门根本没派人去救,人早就僵在北原的冰天雪地了,身死道消,尸骨早凉了。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就带上了别样的意味,把千鹤门悄无声息地摘了出去——这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千鹤门当然是无辜的,营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卿怀风摇了摇头。江明潮道:“我来的路上,看见外门一阵喧闹,这次去冬猎的修士们的亲人正聚在仙府前哭闹,要我们把人还回去……”他小心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下卿怀风的神色,“爹,你看这怎么办?他们一直在那哭闹,引人侧目,于千鹤门的名声也不好……”卿怀风还没发话,另一道声音先插了进来:“这有什么难的?一群刁民,把他们轰走就是了,天天在门口吵嚷,像什么话,再不管管,千鹤门的威信何在?脸都要丢光了。”苏九安走过来,那万盏魄灯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神色深沉难测,卿怀风道:“安儿,你来了。”苏九安声音软软地叫了声“爹”。江明潮一愣:“这不好吧?他们的亲人死了,肯定伤心,有些失去理智,行为过激,也是情理之中。”苏九安“哟”了一声,说:“仙门弟子在拜入山门那一日,就是仙门的人了,跟以前和凡尘都没什么关系了,这最基本的仙门守则,你不记得了么?他们是我千鹤门的人,为我千鹤门而死,死得其所,那些人哭什么?他们根本没资格!”每一个修仙者在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一日,便须了断尘缘,他不再是父母的孩子,只是行走在大道之上的一个行者——这是所有修仙者都明白的道理。但是理虽如此,但修仙者也是人,不可能没有人的感情,哪能做到真的跟红尘三千、亲人挚友断得干干净净呢?江明潮看着苏九安,皱着眉,张了张口。“好了。”卿怀风打断道,“我叫你们来这里,不是想看你们吵架的。”江明潮便住了口,说:“是。”卿怀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向苏九安,道:“安儿,你的话虽然在理,可跟那些无知百姓,可是讲不通道理的。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到外头说,让人听见了,会觉得你刻薄。”苏九安眨了眨眼,乖乖道:“是,爹爹,我记住了。”“那些愚民也不懂仙门规矩,闹也是有的。”卿怀风道,“散给他们足够的灵石,再给那些修士立衣冠冢,好生安慰一番,也就罢了。明潮,这事你去做。”江明潮垂首:“是。”卿怀风摆摆手:“这个无伤大雅,我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商量更重要的事。损失了这么多人,今年得多招些弟子补上,万一人数不够,可稍微放宽些要求,但凡有根骨尚可的,不需奇佳,一概纳入门中。”江明潮眼中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什么也没说,跟苏九安一起答应了下来。离开灵阁之前,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了:“爹,衣冠冢……要给卿晏也立一个么?”苏九安立刻也停下步子,瞪着他,江明潮能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但还是说了。“嗯?卿晏?”卿怀风侧首,被他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原来那个假儿子也在北行队伍里,“他也死了么?”“北行修士,可是无一生还。”江明潮只低低地重复了这句话。“哦。”卿怀风语气平淡,看着江明潮笑了,“这些日子门内事务纷杂,我都忘了,倒难为你还心心念念着。”“爹,他……!”苏九安气急地抢道。却被卿怀风一抬手打断,他道:“明潮真是心善啊,什么人都同情。”轻飘飘地,他将这行为定性为了“心善”,而不是“旧情难忘。”苏九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心地善良,而安儿刚硬有原则,你们一软一硬,真是天作之合。”卿怀风笑着将两个人的手拉起交叠在一起,“以后把千鹤门交给你们,我放心。”“至于衣冠冢的事,你随意便是。”卿晏真死了么?他的魄灯不在灵阁之内,在这一点上无从查证,不过按理来说,他一个病秧子,那些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们都已葬身雪原了,他没有能活下来的条件。死了?卿怀风笑着心想,他最好是。-“啊嚏!”千里之外,被千鹤门单方面移除户口的卿晏此时正在北原的雪地练剑。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他的寒疾虽然不再发作了,但冷还是客观的——他的手脚都快被冻麻了。这些日子,他天天都勤于练剑,一头钻进了剑术的汪洋大海里,刻苦得很。自然而然,就没有时间去尴尬,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了。学习果然是避免早恋的最佳方法,卿晏深以为然,现在,只要不提醒他那一夜的事,再加上跟津哥保持安全距离,离那缕清淡却勾人的白檀香远一点,津哥在他眼里,就是一位良师,一位益友,再清白也没有了。卿晏对此感到满意。同时令他感到满意的,还有他日益精进的剑术。这其中有他勤奋的原因,但也免不了那日双修的功劳——只是卿晏把那一天的记忆全甩进角落里了,不愿意去想。他现在提剑跟雪人对战,雪人都快不是他的对手了。雪人疾冲过来,当胸便踹,卿晏手中长剑剑光微闪,侧身时在他肩背处挑了一下,剑气刹那涌动,喷薄而出,把雪人甩了出去。砰!——雪人撞在了树上,这一砸很扎实,卿晏看着都痛。“你每次都这样横冲直撞的。”卿晏走过去伸手要把雪人拉起来,笑着问,“你只会这一招吗?”雪人气死了,不要卿晏拉它,自己站稳了,抬腿冲卿晏的方向踹过来一大捧雪,被卿晏闪身躲开。这已经是今天第五场比试了,均以雪人输为结局。卿晏侧头往远处看了一眼,津哥站在那里,跟他的眼神轻轻一碰,就抬了抬袖,轻轻合掌。是赞许的意思。卿晏握着覆地剑笑了,跟拿着满分考卷往老师面前摆的学生差不多,被表扬了,很开心。但雪人不开心。它不明白卿晏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修为长进这么快的,用它那雪白圆润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以卿晏现在的修为,跟雪人对战,简直是降维打击,跟初中生做小学生的题目似的。这根本不公平!雪人委屈巴巴,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抱住了胖胖的自己,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卿晏再比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