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暴雨如注, 用力冲刷着山林,雨声甚急,响声哗然而嘈杂。“天劫具体什么时候降下, 谁也不知道,”津哥继续说, “我也未曾预料, 早知如此,就让你先离开这儿了。”“这样的吗?”卿晏作为一个修真界的新人小白, 听了这番科普, 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先是想,原来津哥的修为已过大乘,怪不得那么厉害。随即, 一转念, 他又发现,所有过了大乘期的修士都得历这种劫, 居然还不是一次性的, 是每一千年来一回。也就是说, 他也不例外,如果他的修为到了大乘, 就也得吃这种苦了。卿晏对升级的热情一下子就大打折扣了。“这老天爷也太不讲道理了。”卿晏嘀咕着说, 心想,上学的时候考试也就算了, 怎么毕业了还要定期考试, 还比上学的时候更难,更要命。象征性地劈一下就得了, 怎么把人弄成这样?达到大乘期以上的修士不是很珍贵的吗?劈死一个少一个啊。“看来, 还是当个普通人更安全一点。”卿晏小声说。像是看透他在担心什么, 津哥淡淡道:“放心。等你修到大乘期,天道不会降下这么重的雷劫的。”卿晏不明所以:“嗯?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一样?这老天爷还搞双标,不一视同仁吗?而且,卿晏心想,怎么听津哥的语气,好像很笃定他一定能修到大乘期似的,这世界上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难以启及这个高度。卿晏觉得津哥也太信任他了一点。“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从前杀孽深重吗?”津哥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低低的,无端沉了几分。卿晏轻轻“啊”了一声,有点茫然。“寻常的雷劫不会这么重,天道如此待我,只是因为我满身杀孽,多一重惩罚罢了。”“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津哥的声音仍然慢悠悠的,好像在讲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说完,居然还轻轻笑了一下。“天谴”两个字这么严重,却被他说得轻飘飘的,倒比郑重其事地说出来更吓人,卿晏被他笑得抖了一下。他们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津哥身量高挑,却柔弱无骨似的倒下来,头埋在卿晏的颈窝里,说话的时候气息蹭在卿晏的皮肤上,轻轻的,有些痒,有种因为受了重伤而气若游丝的感觉。卿晏指尖升起的那一抹橘红色的微弱烛焰,在他那一下颤抖的时候,倏地灭了。“……”他本来就是第一次使这个术法,十分生疏,能成功就不错了,被津哥这么莫名的一笑,直接笑没了,这也是正常的。山洞里重新变为一片漆黑。眼前看不见,别的感官便变得更为敏感清晰。外头的雨水用力下坠,砸在树林和石壁上的声音,闷雷闪过的轰隆震动声,以及耳边温热清浅的呼吸声。津哥忽然问:“怕吗?”卿晏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才反应过来,一片黑,对方应该看不到。他扶下了那只血淋淋的手臂,轻快地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津哥指出:“以你现在金丹期的修为,若是刚才那道雷落在你身上,你恐怕就身死道消了。”卿晏:“……”“那我也不会扔下你的。”卿晏很讲义气,听着津哥的声音感觉气息越来越低了,他往上摸索,扶着对方的肩,让那颗脑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你还在流血,别说话了,我先给你上药吧?”他摸到袖袋里的小药瓶,要将它拿出来。“那药没用。”津哥道。卿晏小声:“那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你抱着我也没用啊……”津哥淡淡道:“头晕。”受了这么重的伤,失血过多,头能不晕吗?“那我扶你到里面坐下休息?”卿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对方没吭声,他觉得大概是默认了的意思,就自顾自动了手。卿晏伸手抵住那宽阔的肩膀,费劲地把自己从对方怀里扒拉出来,让这面对面抱着的姿势转换成侧靠在他肩上,山洞黢黑幽深,他带着人不太方便,往里面走了几步,以照顾病人的小心方式把人贴着石壁放在地面上。津哥全程没说话,任他摆弄。这里这么湿这么冷,身后的石壁又这么硬,实在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这一点,刚才后背贴在石壁上靠了那么久的卿晏深有体会。把津哥放下之后,卿晏非常自觉地贴了过去,主动成为人形抱枕,让对方枕着他的肩,让对方坐得能略微更舒服一点。本来卿晏严格跟津哥保持距离,可此刻也没法不打破原则。而且,此刻津哥身上血腥味浓重,那股浅淡的白檀香被很好地遮去了风头,让卿晏没那么紧张了,心理上和身体上都允许了此次过分的靠近。两人肩抵着肩坐着,呼吸声有外头的杂乱浩大的雨声作遮盖,还是清晰可闻。卿晏重新再念了一次仙诀,重新托起一抹掌心焰,橘红色的火光摇曳,眼前重新可以视物了,他侧头看见津哥双眸微闭,鸦羽似的浓睫垂着,黑发尽湿,垂在腰间身后,白玉似的面容上沾了血,反倒更加俊美昳丽。似是感觉到卿晏的视线,他突然睁开了眼,跟卿晏的目光对上,卿晏发现他连睫毛上都沾了几滴鲜红的血珠,随着缓慢眨眼的动作,血珠晃晃悠悠地砸了下来,掉在雪白的衣襟上,弄脏了一片。情况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卿晏看得皱眉,问。津哥淡淡道:“待在此处,等雨停。”卿晏不是问这个,外面现在这么大雨,还有滚滚天雷,他们当然出不去,只能暂时待在这山洞里。他垂眼,喃喃道:“那你的伤……”“无事,死不了。”津哥慢条斯理道。他一条长腿屈起,胳膊搁在膝盖上,侧头枕在卿晏肩上,看起来坐得还挺放松,一身血肉模糊,他却好像钢筋铁骨,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可卿晏这个旁观者看得都替他疼。卿晏撩起自己的衣袍下摆,“刷拉”撕下一道布条,掀开津哥的袖管,胡乱给他包扎起来。第一次做这种事,笨手笨脚的,也不熟练,但最后还是勉强包扎好了。“还有哪里有伤吗?”“没了。”卿晏对此表示怀疑,那么多血,不可能就这一道伤口。但他也没办法检查,只能悻悻作罢。“不用药的话,伤口不会自己好的吧。就放任它一直流血?”他不耻下问,“你是有什么别的疗伤的办法吗?”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是说“无事”。“你也受伤了?”津哥忽然道。卿晏的衣袍少了一脚,小腿**了一截,上面有两道淡淡的血痕,他垂头一看,说:“这个不是被雷劈的,是我刚刚去雪阵里练剑弄的。”怕对方不高兴,他解释道:“之前看你不在,我就自己先去阵中练剑了,不知道会遇上雷劫。”“我现在都不怎么会受伤了,再多练几次,我肯定能成功破阵的。”他像是跟老师保证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学生似的。“嗯。”津哥只淡淡应了他一声。卿晏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感觉津哥不是很想跟他聊天的样子,于是讪讪闭了嘴,安静地当他的人形靠枕。静默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啊”了一声。津哥垂目看他。“灯还在小屋里,什么都不知道,”卿晏担心地说,“万一她被雷劈到……”“不会。”津哥又合上了眼,“这天雷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不至于针对她。再则,她只是个器灵,不是活人,从没有器灵受劫的说法。”“她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卿晏“哦”了一声,顿了顿,才说:“你也不会有事吗?”“嗯。”卿晏不是很相信。“死不了”和“没有事”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不是没死就等于没事啊。“这雨要什么时候才会停啊?没完没了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卿晏低声自言自语。“这是对我的惩罚。”津哥道,“如果我不实打实受些伤,流点血,天道不会善罢甘休的。”卿晏皱起眉:“你都流这么多血了,天道还不满意,还想怎么样?”“还不够。”津哥轻声道。“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他的语气仍然没什么波澜,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歉疚,只是声音放轻了许多,好像怕惊动了什么。卿晏默默托着那一抹掌心焰抱膝发呆。他之前听过这事,和到现在也无法把“杀孽”和津哥联系在一起,卿晏不是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此刻顺着这话音说了一句:“可我觉得你不像是滥杀无辜的人。”津哥没吭声。卿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人不可貌相,看着长相纯良无害的,并不代表真的表里如一,内心也是如此。津哥不可能在这事上蒙他,没必要,要真要撒谎的话,也得往好的方面说谎,没有自己抹黑自己的。他抿了抿唇,又说:“就算,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天道怎么还一直抓着以前的事不放?”说着,卿晏顿了一顿,问:“津哥,这次不是你第一次渡劫吧,这样的雷劫,你以前经过几次?”津哥道:“记不清了。”那就说明从前有过很多次了,这都多到数不清了。卿晏说:“这么多次,早就该还清了。就算这些惩罚跟人命不能对等,可就算天雷把你劈死了,那些人也活不过来了啊。”卿晏并不知道他的过去,只是捡好听的废话来说罢了。那可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津哥一个大乘期修士都无可奈何,他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果然,听了他这些废话,津哥没接话。浓睫长垂,他满身是伤,却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长久,那薄薄的眼皮才轻轻掀起,目光清冷而柔和,凝聚在卿晏脸上。“你不介意么?”“嗯?”卿晏连忙摇头,“当然——”“你现在又不那样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相信,就算你以前做过那些事,肯定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卿晏低声说。“你还救过我的命,教我剑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真的杀人了,我也不可能讨厌你的。”卿晏声音轻轻的,一副安慰朋友的真诚口吻,“我跟你相处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滴答,滴答。山洞顶壁上的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一层石壁将外间的雨声隔开,隔出了一方独立的小小天地,雨声遥远而模糊,倒显得这里更静谧了。水珠啪嗒掉在卿晏额头上,激得他眉目清凉。良久,津哥才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复。他忽然倾身靠过来,卿晏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感觉腰间被轻碰了一下,津哥的手横在他腰间,他就从人形靠枕变成了人形抱枕。卿晏顿时浑身一僵,被这么抱着有点不自在,但又不可能直接把人推开,手抬到一半,停在半空,推也不是,收也不是。看到了他的动作,腰间的那只手不仅没收敛,反倒更紧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别动。”津哥偏头,重新把头埋在卿晏的颈侧,漆黑发丝垂到了卿晏的衣襟上,他还是那个理由,“我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