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天, 渡灵灯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春日将近,卿晏之前答应过她,开春之后就离开这里, 因此,渡灵灯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她看看眼睁睁看着卿晏学着生火做饭, 外出打猎, 主外又主内,活生生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式的人物, 对着那个人嘘寒问暖的, 就气不打一处来。卿晏每次出去打猎,渡灵灯就只能跟那人共处一室,虽然她找了个角落把自己塞进去, 默不作声地苟着, 但这还是让她很不舒服。但这还不算最煎熬的,比起现在日子的难挨, 渡灵灯看着主人殷切关心那人的神情, 更担心的是, 他会不会食言。等到开春,真能如他所说, 如期离开吗?渡灵灯非常怀疑, 反正,日子将近, 卿晏也没主动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这让渡灵灯轻微焦虑。灯不喜欢寒冷的环境,刚进北原的时候就被冻得受不了了, 现如今适应了一点, 但还是不喜欢。就算没有那个讨厌的人在, 她也不想留在北原。卿晏自己本身也畏寒至极,北原终年覆雪,荒无人烟,根本没人长留此地,就算不畏寒的北方百姓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住,因为此处根本就不宜居。走当然还是要走的。只不过卿晏现在心里记挂着两件事,一是津哥的伤势,二是神前花。津哥每日都待在屋内,不怎么出门,默默不语,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但卿晏知道,他的伤肯定没好,不然早就继续教他学剑了。老师请病假,卿晏这个学生当然表示充分理解,鞍前马后,端茶送水。因为之前的天雷把山里的很多生物都劈死了,卿晏捡漏来的野物一时吃不完,这么放着容易腐烂坏掉,那多浪费啊,卿晏用仙诀在小屋外的空地上悬了根线,把那些野物处理了,先用符咒生火熏制,然后挂上去风干,做成了腊肉。之前在山下捡回来的那些寒金果,串成珠帘加上供卿晏一日一果,也还剩下好多,卿晏也把它们拾掇起来,晒成了果干。在这深山老林里,没有菜谱,也没人指导他,卿晏第一次干这些厨房里的活,意外地效果还不错。他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可能有料理上的天赋,甚至在心中闪过了离开北原之后,到哪个小村庄里住下,可以开个茶铺饭馆的念头。小须弥山被天雷毁得乱七八糟,可那些地表的伤创很快又新雪覆盖,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小屋外坠着满满当当的肉干和果干,格格不入得很,像是冰雪琉璃天地里的一小片人间烟火。短短十日转瞬而过。卿晏每日都忍不住看窗外的草地和雪林,松柏高挺长青,草地枯黄荒芜,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花开的迹象,连个花苞的影子都不见。他觉得疑惑,可又觉得津哥不会骗他。立春前夜,又是一夜的雪,卿晏听着风雪呼啸急催的声音入睡,天光刚亮起,就起来了。这些日子他和衣睡在外间的美人靠上,怕里间人有什么需要,总有一根神经醒着,没睡死。他扑到窗边,推窗一瞧,就愣住了。从近处的小屋门前,到视线可及的远处尽头,漫山遍野都是粉白色的小花,花朵小小的,簇拥在一起连绵成片,缀在草丛间悄悄冒头,根茎枝叶上都还有星点雪粒。一阵风吹来,挟着飞扬的雪片,寒意逼人,扑面而来,卿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但同时,闻到了花香味,沁人心脾。大雪初霁,东风款摆,春到第一枝。素白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如一捧山巅净雪,皎然明澈,卿晏叫了声“津哥”,那人便淡淡回过头来。卿晏蹬上靴子便往外跑。“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前花吗?”卿晏一路跑到津哥旁边,刹住步伐,望着满山的花朵惊叹道,“好漂亮啊。”书上对神前花没有任何记载,他只能信津哥的。卿晏觉得神奇,怎么能一夜之间开花的?毫无预兆。津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卿晏注视着花海,远处看不真切,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些花并未完全盛开,叶片还蜷缩着,地上是一颗颗小小的花苞。津哥弯腰俯身采拾一朵,脆弱伶仃的花枝在他修长指节之间轻轻随风摇曳。他垂目微笑,唇边微微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掌心的花朵便如春风拂来,暖气一熏,花瓣柔柔地绽开了。这又是什么术法?卿晏看着津哥的笑,又看着掌心的花,呆了呆。教练,他还想学!津哥冲他伸出手,将那朵小花递过来,卿晏接住。书上也没有记载这药要怎么吃,怎么用才能达到最大的药效。但卿晏想着“可解百病”的神药,怎么吃应该都行吧,直接把花瓣放进了嘴里。唇齿一抿,花瓣碾为汁液,味道甜丝丝的,这种甜不加任何人工香精味道,天然而甘美。卿晏觉得,就算没那个药效,这个花当零食吃也很不错,只是太奢侈了。慢慢地,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他抬起手,看见指尖灵光乱泄,一时汹涌,控制不住。卿晏眨了下眼,金色的光点停在他的睫毛上,如同闪烁的萤火,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芒。神前花,百草之圣,可解百病。不光如此,也是提升修为的灵药,只是千万年难得一见,所以修真界的人大多不知道,连书上都没有相关记载。卿晏能感觉体内的灵力瞬间暴涨,灵台都被这股澎湃的力量冲撞,剧烈震**着,他本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地震海啸,被弄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眩晕之间,他感觉自己的指尖被轻轻握住,一缕灵力探了进来,引导着他暴涨的灵力,渐渐地,气海灵台才安稳了下来,恢复如初。“……谢谢。”卿晏还蹙着眉。津哥道:“这花虽然是好东西,但一次别吃太多。”“哦。”卿晏心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而且他也没吃太多啊,不就一朵小小的花么?威力居然这么大。卿晏注意到自己指尖还被对方握在手里,不太自在地挣了一下,低声道:“我好了。津哥,你可以放手了。”但是津哥没放手,道:“我有话与你说。”“嗯?”卿晏道,“你说。”“我要闭关一段时日。”津哥淡声道。“哦……”卿晏先是点头,随后想到什么,关心道,“为什么要闭关?是你的伤还没好么?”“无事。”津哥道,“只是要为下一次雷劫做些准备。”“下一次……雷劫?”卿晏愣住,天雷不是都已经降过了么?“你不是说,这雷劫一千年一次么?”“是。”津哥目光沉定,专注地将他盯住了,目光又下落,滑到他握住的那指尖,细白纤长,有着苍雪的颜色,但是又有着软玉的温度。他说:“雷劫千年一次,天雷怎么会只降一道?”卿晏怔怔的,听津哥慢悠悠道:“还远远没有结束。”“那要怎么办?”卿晏忧虑地问。津哥抬眼看他,居然露出了很浅的笑意,这会儿还笑得出来,道:“不必担心,我能应付。”卿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仍然被握着,抽出手来,说了句“万事小心”,把指尖藏进宽大的袖子里。“等我。”那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摁了一下,卿晏抬起头,那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什么?”他们站在满山花海之中,津哥注视着他,黑眸幽深,少年刚才吃过花,浅淡花汁沾染唇瓣,那薄唇被浸成淡红色,颜色虽浅犹艳,还蒙着一层水光。良久,他浅浅地勾了下唇角:“没什么。”虽然被告知了此事,但卿晏不知津哥何时开始闭关,他采了几朵盛开的神前花,拿回去收着,准备如法炮制,晾成容易储存的干花,等做完这一切,已经寻不到津哥的身影了。已经闭关去了吗?卿晏后知后觉。少了一个人,他坐在炉火前烤了烤手,突然觉得这小屋空了起来。渡灵灯睡到艳阳高照才起来,打着哈欠,见只有卿晏一个人,问:“那人呢?”卿晏道:“闭关了。”“哦。”渡灵灯就顺口一问,其实不怎么关心,不在跟前倒更好,“今天立春,我们什么时候走?”她很急,忍不住催促漫不经心的主人。其实卿晏是记挂着这件事的,他沉吟片刻,道:“过几天吧。”渡灵灯不满:“你还在等什么?”卿晏垂眸不语。晚上,卿晏睡回了那张**,津哥现在不在这里了,他自然没有理由非要去睡狭窄的美人靠,枕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檀香气的余韵,悠然**开,让卿晏在梦里也晃晃悠悠的,感觉被人托着。卿晏跟渡灵灯说还得几天,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还有些事没有做完。那本符术他没有看完,又不能偷偷把津哥的书拿走,卿晏加快了速度,熬夜挑灯看完了。除此之外,他还抽空去将山下的雪阵破了,不然放在这里就走,总觉得什么事没做完似的。其实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做不到完美破阵。卿晏是硬破的,从前那些雪片如刀剑般砍劈过来,卿晏就会吃痛避开,但这一次他下了决心必须要破阵,任由自己受伤,也要冲到阵眼那儿去,雪片被他的气势所迫,速度慢了下来,没敢给他留下什么致命伤。卿晏把覆地剑插入阵眼,雪阵发出冲天银光,林中群鸟惊飞,阵破了。到底是津哥布的阵,只是为了给卿晏练习用,这不是杀阵,他没下死手,到底留了余地。也是因为这个,卿晏才能破得了。破阵之后,卿晏拎着剑站在原地,独自默默了一会儿,忽地笑了。把该处理的处理了,卿晏才发现,小须弥山仍然封着——津哥走之前,并未解封,而卿晏当时也忘了这一茬,根本没提。这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待到津哥出关吧?且不说他不知道津哥这一闭关要多久,他能不能待那么久,就是渡灵灯,也不会答应这个。卿晏不想在北原过第二个冬天了,更为重要的是,他要在下一次情热期到来之前离开北原。北原的环境不适宜居住,也不适宜度过情热期。逼不得已,他只能自己自学禁术的解法了。所幸津哥这里什么书都有,卿晏怀疑他不仅是个剑修,看他平日里涉猎的书籍,他应该什么都修,什么都懂。拖延了十几日,卿晏尝试自己破这山的禁制。覆地剑高悬,卿晏捻诀控制着它,但它好像不太情愿,颤颤巍巍地往上飞,终于抵到了什么,骤然停住。一层透明的壳子罩在小须弥山上,卿晏操纵着覆地剑左砍右劈,砍了一个上午,终于流光四溢,破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仅容一人通过,不过也够用了,卿晏气喘吁吁。他回屋收拾东西,把借来看的道书全部归回原位,整整齐齐放在津哥的书架上,又把被子叠了,床铺整好。来的时候,卿晏只有一本书、一把剑、一盏灯,而离开的时候,身边的剑换了一把,他把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放进包袱里。江明潮给他的那把归尘剑毁了,但剑身上镶嵌的宝石挺值钱,剑不要了,但卿晏把宝石全敲下来了。他又取了一串肉干,一串果干,还有一些神前花带走,余下还有好多,他全部留给了津哥,让他可以以后当个零食吃吃。又想了一会儿,卿晏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纸笺,用他刚学会不久的古体字,歪歪扭扭地写道——“多日叨扰,承蒙照顾。萍水相逢,有缘再会。”他没留落款,因为津哥应该知道是他写的,卿晏又拿了一枚归尘剑上的宝石,压在了纸上。这么多日的照顾和教诲,这个宝石就当学费了。卿晏把包袱系上背起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一条素帕,回想片刻,才想起这是那日练剑,津哥给他擦掌心雪水的,他忘了,到现在都没还回去。这个还吗?卿晏觉得,津哥大概早就忘了,这帕子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留了宝石给津哥,也从他这里留块帕子作纪念,不算过分吧?卿晏把帕子往里头一塞,背起了他的包袱,出了小屋,把门窗关好,然后才喊渡灵灯过来,把她揣进怀里。“我们走吧。”万事俱备,他踏出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