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散场时, 渡灵灯已经将十串糖葫芦都吃完了,如她所说,真的没浪费。她坐在灯柱上环顾四周, 寻找卿晏的踪迹,不多时, 看见他抱了七八本书朝她走过来。“干嘛?”渡灵灯奇道, “你是想开书铺吗?”卿晏嘴角抽了抽,没解释, 随便扔过去一本让渡灵灯自己看。渡灵灯满腹疑问地翻开, 表情就是一变:“什么啊?话本啊?”话本里不光有字,还有图画,对渡灵灯来说, 跟好读易懂的儿童绘本故事书似的, 她对剑谱道书不感兴趣,但对这个挺感兴趣, 立刻殷勤地过来帮卿晏一起拿。她撮着还沾着糖渣的冰糖葫芦签子问:“待会儿去哪儿逛?”卿晏把她嘴里的竹签子扔了, 直接给她买了一整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说:“不逛了,回去吧。”他们回了客栈, 渡灵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懒散地趴在**,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看话本。这么正经一行一行读过去, 她才发现哪里不对劲:“这话本的主角是苏九安和江明潮啊?”她不想看江明潮那个渣男的故事, 扔掉这本,换了一本, 发现还是他们。“……”渡灵灯瞠目结舌地看着卿晏。你是有什么毛病吗?卿晏走过去把那本话本捡起来, 说:“我是配角。”不仅是配角, 还是反派。渡灵灯:“……”“原来我误会你了。你对北原那个人没意思,对早晨那两个姑娘也没意思。”渡灵灯自以为发现了华点,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还忘不了江明潮那个渣男啊。”卿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他要真这么贱,当初江明潮提出让他做小,他岂不是屁颠屁颠就去了?渡灵灯痛心疾首地看着卿晏。卿晏面无表情地看着渡灵灯。半晌,他在渡灵灯后脑勺上轻轻推了一下,无奈道:“别胡思乱想。我没有什么旧情难忘的。”他没法给渡灵灯解释,他不是从前那个卿晏。原主和江明潮从前到底是父母之命还是两厢情愿,他全然没经历过,只略微了解前情,对江明潮这个人全无好感,根本没什么旧情,但也谈不上什么大恨。他们一连待在客栈里看了好几天话本,把卿晏买来的那些本子全看完了。平心而论,这些话本有的文辞优美,有的直白通俗,各有所长,故事也写得婉转动人。如果那个作配的反派小丑不是卿晏,渡灵灯应该会挺喜欢看这些话本的。“气死我了!”渡灵灯把手里的本子一摔。卿晏问:“怎么了?”“你看这一段!”渡灵灯指给卿晏看,“他怎么能这么说你?”卿晏探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变,还夸了一句:“文笔不错。”渡灵灯三观炸裂地“哈?”了一声,合着你看了半天,就看出个文笔不错?文笔确实不错,卿晏还是第一次看到能这么引经用典,拐了十八个弯来骂人的,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这有什么好气的?别生气,生气伤的是你自己。”卿晏给她递了串糖葫芦,随口宽慰道,“你就当那人不是我呗。”渡灵灯无语地看着他,觉得他可真心大。卿晏也不是心大,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本子,里头对他的描述不是明着骂,就是暗着贬,他看多了,也就免疫了。把他买来的所有话本都看过一遍之后,卿晏大致总结出了修真界对原主的刻板印象——娇气包,顶级废物,没什么本事,从前仗着千鹤门少爷的身份,大好的前途,不知道珍惜,不上进好学,提升修为,倒只知道凭着出身作威作福。这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个标准炮灰的配置。话本虽然有艺术加工,但也不是捕风捉影来的。幸好卿晏在修真界的群众心目中已经死在北原了,这倒给他行了点方便。他这号人物相当于不存在了,修真界的许多人也只是听过卿晏这个人,并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卿晏大可以找个僻远的小村镇住下,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用背这些骂名。他掩卷笑了笑,站起身,说:“不看了。”渡灵灯问:“那干嘛去?”“看字伤眼睛。”卿晏说,“看戏去。”话本上的字画到底不如眼前活色生香的一折戏来得吸引人,卿晏带着渡灵灯去京洲城的各大梨园里听了几天的戏,基本上已经能把修真界心目中的那个卿晏和他剥离开了。但这几天对渡灵灯倒是异常煎熬。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没见过唱戏,觉得热闹,就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但听多了,她就觉得那婉转的唱腔吊得那么高,实在刺耳。过了几日,燕来客栈门庭渐稀,楼上的客房空了好几间,卿晏的左右都无人住了。戏听得差不多了,话本也看得差不多了,那么多书带在身边也不方便,卿晏找到了当时的那个话本摊主,以二手旧书一半的价格又卖回给了摊主。这一日,卿晏坐在大堂里吃早饭,发现这大堂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客人少了,需要的人手也就少了,掌柜给几个小二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休息去了,卿晏的早饭是他亲自端过来的。卿晏随口夸道:“老板,你这里的凉豆糕做得真不错,就是太少了,每天每人就一碗,拿钱来还不卖。”掌柜一拧身:“你爱吃啊?后厨还有好多,我都给你拿来!”卿晏奇道:“不是限量吗?不是买都买不到吗?”“那是旺季。”掌柜摆摆手,反正闲来无事,就跟卿晏聊了起来,“最近生意少,昨儿我忘记通知厨子少做点糕,结果他今天还按之前的分量做了那么多,搁在那儿吃不完也是坏了。”说着,他去取了好几份过来给卿晏。“多谢掌柜。虞 烟山”卿晏道,“最近为什么来往的人少了这么多?”掌柜道:“这不是前儿天刹盟的人出了告示,马上要仙门大比啦!来往的修士都回各洲郡去参加大比了,这个月的集也差不多摆完了,普通商客也走了,赶去东海边的渔祭卖货了。”卿晏还没说话,渡灵灯先问了:“渔祭?什么好玩的?”来燕来客栈住的修士不少,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面对灯灵也不惊讶,答道:“每年夏天,东海边都会举行渔祭,给龙王爷上贡,祈求风调雨顺。”渡灵灯心向神往:“卿晏,我们也去看看吧?”还是这爱热闹的性子。卿晏叹了口气,渡灵灯撺掇道:“去嘛,不去你想去哪儿?难道还留在这儿听他们唱糟蹋人的破戏?”卿晏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有溺爱孩子的潜质了,挨不过渡灵灯的要求,答应下来:“好好好,去去去。”他吃着凉豆糕,心想,东海,不正是在东洲?不过他只是去临海的小村落,悄悄的,又不进城,更何况,修真界早把卿晏这号人物当成死人了,千鹤门的人应该根本发现不了他。想必没什么大碍。-东洲,千鹤门。阿桢从井边打了一桶水,刚哐当一声把桶搁在脚边,还没来得及擦汗,身后就响起一道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一回头,看见春台殿的掌事走了过来,看了眼水桶:“还没送进去给少爷洗漱?让少爷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阿桢缩了下脑袋,说:“我、我马上去。”掌事看他到处不顺眼,没好气道:“打个水都要这么久,干活这么不利索,当初怎么把你调到这院子里来的。”阿桢低了低头。他原本是卿晏身边的人,打从小就服侍着卿晏,可那是个蛮不讲理的主,待下刻薄,阿桢不喜欢他,得知这家伙居然是个冒牌货,更是气不忿。后来卿晏离开千鹤门走了,他才如同重获新生,卿晏临走时给他和那位贴身伺候的婆婆留下了一点东西,那婆婆年纪大了,拿着东西当了几个钱,离开了这里,但他却不然,拿着钱求了内门的人,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也是巧合,刚好春台殿缺人手,他就被派到了苏九安,那位真少爷身边伺候。其实说来,春台殿的人手也不少,只是门主想补偿亲儿子,给他的仆从数量众多,这才有缺出。“你从前跟着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掌事说,“现在能来少爷这儿,是你的福气,做事该更加勤谨一些,你懂吗?”跟过卿晏是他的污点,人人都拿这个来说嘴。阿桢咬了咬牙,说:“……是。”阿桢还只是个小童,掌事也觉得自己这样像是在以大欺小,不太好看,摆摆手催促道:“快将水送进去吧。”阿桢把桶里的水倒入玉盆中,捧着盆踏入侧殿剑阁内。苏九安刚练完剑,身上出了一层细汗,随手把剑扔给旁边跟着的修士,将手浸入玉盆之中洗了洗,拿起锦缎丝帕擦汗。春台殿中的那口井被施了术法,引的是天山上的灵泉,水中都泛着淡淡的光华星辉,对修士来说,是上好的灵补。苏九安擦了汗,离开剑阁,到了殿内没见着人,才问:“江明潮呢?”阿桢不知,更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对着他问的,毕竟苏九安身边围了一大群随从修士,一时间没敢说话。“少爷,江小公子半个时辰前去百家坟那边了。”这话一出,苏九安的脸色就冷了下来。百家坟是千鹤门为之前去北原冬猎葬身雪中的修士们立的坟林。苏九安不觉得江明潮会那么好心,为那些他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的修士们悲伤,他是去看什么呢?他当初提出为卿晏立个衣冠冢,卿怀风随他去了,那衣冠冢也在百家坟林之中。他是去看那个贱人的。苏九安唇角扯起一个冷笑,说:“去将他叫回来。”一个修士应了声,刚要走,又被苏九安叫住:“你去了,待会儿谁陪我练剑?”“那边那个,那小童。”阿桢刚泼了残水,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少爷,叫我吗?”“你去把江明潮给我叫回来。”苏九安抬了抬下巴。“是,少爷。”阿桢小心翼翼地把玉盆放下,往殿外走。百家坟设在仙门外,城东郊,离千鹤门很远,阿桢又不会任何术法,只能步行前去,走到天快黑才到。已经累人得要命,还得找人,幸运的是,没让他费太多工夫,就找到人了。江明潮立在一块碑前,身姿俊逸,衣袖飘飘,默默不语。“江小公子,”阿桢喘了两口气,叫道,“少爷有请,让我叫您回去。”江明潮转过头。他在卿晏的衣冠冢前站立许久,现在骤然听到那句“少爷”的时候,回头见这下人来叫,霎时间竟觉得是卿晏派了下人来喊自己。从前卿晏也缠他缠得紧,非常黏人,一会儿看不见人了就要来找。江明潮彼时只觉得磨人难缠,此刻想起来,又觉得还是挺可爱的。大约斯人已去,什么都会变得值得怀念。只不过片刻失神,江明潮定了定神,道:“那走吧。”他招出佩剑,准备御剑回千鹤门,结果阿桢不会,傻眼地看着他。江明潮面露疑色,阿桢道:“我只是个下人,没有学过仙术。”平日里苏九安身边跟着的,都是千鹤门最能干的那一批修士,这小童如此说,江明潮有些意外。最后,他只好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放到自己的剑上,带着他穿云破雾,不消一炷香工夫就回了千鹤门。阿桢第一次经历这个,整个人七荤八素地从剑上滚下来,还要说:“多、多谢江小公子。”江明潮只是随手为之,收了剑便往殿内走,忽然之间,他脚步一顿,转过脸来看着阿桢,想起来了:“我方才就瞧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从前在卿晏身边服侍?”阿桢没有想到江明潮会对自己有印象,说了声“是”。江明潮心道果然,所以他方才才会错觉好像是卿晏遣人来叫他。“你现在在这里当差?还习惯么?”知道是从前卿晏身边的人,江明潮态度温和了不少。阿桢抿了抿唇。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寻了个好差事。卿晏那样苛待下人的主子,他都见过了,这位正牌少爷,应该不会像他那么蛮不讲理吧?直到那一日,他看见两个修士将一个侍从的尸体拖出了后门,喂了饥肠辘辘的野狗。这已经不是刻薄待下了,是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相比之下,从前的卿晏那些刁蛮、任性,动辄打骂下人,已经算得上仁慈了。阿桢战战兢兢,可已经是春台殿的人了,又无法走脱,只能每天谨慎当差,生怕得罪那位主子。这其中的苦楚怎么说。阿桢只是低声道:“挺习惯的。”江明潮自然也知道苏九安是什么德行,刚想开口宽慰两句,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苏九安款款走了出来,道:“回来了。”“叫个人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阿桢顿时冷汗直下,咚地一声跪下了:“少爷,我……”江明潮为他说了话:“这孩子不会术法,步行去找我的,自然时间久了些。”他将这事迅速地带过,转移话题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唤我回来?”苏九安本来还想发作,听他这么说,便轻飘飘按下了,冲阿桢道:“自己找掌事领罚吧。”然后一把挽过江明潮的胳膊:“我找你一定就是有事?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两人进入殿内,江明潮自觉说错了话,放柔了声音,哄了半天,苏九安才作罢。他拽了下江明潮的领口,道:“之前爹说,今年要多招些弟子进来,这事你开始办了么?”江明潮道:“我已派人去办了,但只怕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修道讲究机缘,更讲究根骨,总而言之,就一个字,玄。这事儿很看天赋,没那个根骨,就算努力到死,也难进这个门。仙道这条路,其实本来就窄得很,很多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无缘。他要一下子搜罗那么多人,就算标准放低点,至少也得是个能入门的根骨才行,哪儿那么容易找?江明潮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事儿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今年,千鹤门要多招弟子这事,爹呈报给了天刹盟,那边还没回信呢。”天刹盟为仙门魁首,管理九洲所有大小仙门。每个仙门招多少弟子,都是有定例的,他们要扩招,得请示,得到同意才行。“我知道这事儿难办。”苏九安靠近他怀里,“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子。若是我们只在东洲招收弟子,这人数当然不够。”江明潮一愣:“你的意思是?”“仙门大比要开始了,爹今日跟我说,让我们也去参加。东洲没有根骨佳的好苗子,那儿还没有么?而且,你代表千鹤门,在大比之中胜出了,也能让千鹤门的名声更响亮些,还愁没人来么?”江明潮听着他把胜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心情有些复杂。话是如此,要是胜出,千鹤门自然名气大振,不愁没有有为之士千里来拜。但若是输了呢?那岂不是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这是整个九洲的修士都参加的大比,他能轻易取胜吗?江明潮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但他看着苏九安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卿怀风和苏九安已经商议定了,他无法说不。苏九安说:“事不宜迟,明日咱们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