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洲, 天刹盟。黑白两色的水缎道服袍摆在行动间不时掀动,那宽袍广袖,白玉束腰衬得人既仙风道骨, 像个化外仙客,又风流洒脱, 十足的少年英气。薄野云致提剑穿过长廊, 在玄武殿外停下,唤了一声:“叔父。”殿内的人“嗯”了一声, 薄野云致才恭敬地踏入。薄野楠立在殿内, 窗子漏进来的阳光刚好从他肩膀上跃过,他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被阳光照亮, 只见两鬓的须发微白, 能看出是个长者,但面容却不是很老。这是天刹盟的盟主, 当今毫无异议的仙门魁首, 也是薄野云致的叔父。他自小父母双亡, 被托付在他这个叔父这里,薄野楠待他很好, 让他留在天刹盟修习剑道之术, 时常让师兄师叔们带着他出去历练,虽没有父子之名, 但薄野云致对他却有父子之情, 还有一个普通修士对仙门魁首的敬仰之意。薄野楠问道:“仙门大比的事,准备得如何了?”薄野云致恭敬答道:“榜文已经放出去了, 仙门大比的消息已传遍九洲。各洲郡已在筹备初试之事了。”薄野楠点了点头。薄野云致从袖袋里拿出一封飞笺, 又禀报道:“叔父, 千鹤门来信。”薄野楠没接那飞笺,只沉声问:“何事?”薄野云致已看过信的内容,转述道:“千鹤门今年想多招些新弟子,报过来的数量是往年的三倍。”“三倍?”薄野楠瞬间将脸转了过来,眉头紧紧地皱起,“胡闹!”“他们为何今年要多招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薄野楠冷笑了一声,“今年他们派去北原冬猎的修士全死了,没有一个回来的。他们折损人手不少,所以才急着填补。”闻言,薄野云致垂下了头,眸中黯然。千鹤门冬猎修士命丧大雪,此事修真界皆知,至今,东洲郊外的百家坟还在风中萧瑟。薄野云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少年修士的脸,乌发雪肤,面如冷玉,唇红齿白,昭水河畔的长亭之中,单薄的身子围着厚披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领口露出的茸茸白毛簇拥着,更显得雪玉可爱,弯唇一笑的模样好像东风轻拂,春暖花开。他与卿晏虽然并不相熟,只是儿时同窗过几年,很快就各奔东西了,没有深交。而且薄野云致儿时对卿晏的印象也不佳,在记忆里,那是个格外娇气的麻烦鬼。都是在同一个学堂里上课,在这的谁不是出身世家仙门?但就数他事儿多,几次学堂里起了龃龉,都是他挑起的。可是多年之后再见,他没想到,卿晏出落成了这个模样,性子也变了许多。从头到脚,都仿佛是按照他心目中道侣的模样长的。刚刚听到北原传来的噩耗时,薄野云致如坠冰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再不想相信,也没法不相信。薄野云致后悔地想,当时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应该拦住他的。不是卿怀风的亲生儿子又如何?若他是江明潮,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虚名。薄野楠不知他心中所想,道:“跟卿怀风那老东西说,这事儿想都别想!仙门招收弟子,是为择可造之才教育之,而不是让弟子成为他争名夺利的趁手工具!”“明知北原凶险,还鼓励门中弟子前去冬猎,其心可见一斑。”薄野楠冷声道,“东海蛟妖之事,到现在都没解决,我们派人去过多少回?他们只是敷衍了事。分明是在他东洲境内,他却眼睁睁见蛟妖残害百姓,仍袖手旁观。不让门中弟子去降妖,却让人去北原送死!如今,还有脸来请求增加今年招收弟子的人数?”“我九洲子弟虽不怕死,可也不该为他的一己私心而死!”“是。”薄野云致扯回思绪,垂首行礼道,“侄儿这就去写信回绝了他。”他说着便要躬身退下,回去写拒绝的回笺,薄野楠一抬手道:“等等。”薄野云致便站住了,等着他继续吩咐。薄野楠负手道:“卿怀风那东西那儿倒不急。只是仙门大比之事,仍需盟中弟子上心。”“现在虽弟子们虽还在洲郡初试,但月余就要到京洲来决战了,一切需提前准备好。”薄野云致说:“是。”他总结了下自己现在的工作进度,报告了上去。来参加决赛的修士吃住都在天刹盟内,他已经安排人洒扫整理,腾出了一片道院,专门供他们居住。除此之外,还有防止夹带作弊的准备。为了防止修士们耍小聪明,入住的道院四围都设了灵光的雾瘴,防止他们私相授受,这次只比刀剑,进去之前,也会将身上所有符纸尽数收去。薄野楠听了,连连点头。“还有决战时,观战评点的仙师呢?”薄野楠问,“定好是哪几位了吗?”为了保证公平,决战的评委不全是天刹盟的,各大仙门的长者均有席位。薄野云致一一报告情况,南海菩提宗的宗师已写信回复,说会如期过来,西岳华云洞的洞主最近身体抱恙,但是推荐了南华山的天师雪淞子……他的事办得利落妥帖,薄野楠看起来还算满意,忽然又想起什么,问:“给小叔写信了吗?”小叔?薄野云致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位。他尚年轻,这是第一次负责仙门大比的事,有许多不了解的也正常,薄野楠耐心解释道:“我的小叔,薄野津,你没听过他吗?”薄野云致惊了一惊。这个名字,他在道史上见过,小时候,盟中的道师讲洪荒史时也曾提过。那是修真界最后一位尊神,天刹盟和薄野氏最辉煌的荣耀。“可是……”薄野云致迟疑道,“神君他,不是已经羽化了吗?”他叔父的小叔,他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好。而且,在他心目,冥冥觉得,自己不太配跟这种被写入洪荒史的神仙攀扯亲戚关系,哪怕他们确实都姓薄野,有血缘关系。所以,他只敢称这位祖宗“神君”。薄野楠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呵斥道:“说什么呢?!你的道史课怎么上的,哪个道师跟你说他羽化了?”没人跟他说。只是,洪荒史上的神仙全都羽化了,所以薄野云致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也羽化了。“小叔只是避世已久,不在红尘中了而已。”薄野楠道,“每次仙门大比,我都邀请他出山,只是他总是不出来。”薄野云致道:“既然神君不愿参与这些俗事,那我们今年还要写信吗?”写了也是被拒绝啊。薄野楠看了他一眼,这小孩懂什么?他答允与否是一回事,而他邀请与否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他作为晚辈的礼数。再说了,这些年,虽未曾见面,但他心中始终记挂着他这位小叔。在薄野楠记忆中,小叔永远一袭白衣,那双手时而执卷,时而持剑,清冷出尘,眼神犹如古井,无波无澜,仿佛什么也不能撼动他的心绪,他自有一片天地。那时候,即使他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也仿佛身在化外,像一堆万年不化的冻雪,冷得很。薄野楠想着,道:“罢了,还是我亲自写信吧。”更有诚意一些。薄野云致离开之后,他独自步入内殿,择了一枚素笺,沉吟片刻斟酌措辞,而后亲自蘸墨提笔。那一封飞笺被一缕金色灵力封了口,薄野楠推开窗,它便朝北原的方向飞去。穿山越海,腾云破雾,那封飞笺不到一日就到了北原。薄野津踏入山洞,霍然天光迎面刺下,他一抬袖,那封飞笺落在他掌中。他拆开,极快地看完了。那飞笺便碎成了片片灵光,纷纷扬扬散在半空里,消失不见了。他离开了闭关的山洞,拂衣往林间走。与此同时,天色骤变!方才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此刻忽然浓云汇聚,风雨晦暗。九道天雷在云间酝酿,不时闪过青紫的电光。薄野津面色不改,连步伐都没有加快,他踏过的地方,立刻有嫩芽抽土生长,很快开放成小小的粉白的花朵。头顶的雷雨,与脚下的花海,形成强烈的对比。忽然,天上的惊雷乘怒而下,直冲那道雪白的身影而来,力胜千钧,天地皆震,轰然巨响。薄野津眉目不惊,生受了这一下。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这对元神来说,是一种反复的凌迟。即使是他这样的修为也不例外,本来这天罚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当然会更重,罚当其罪。九道雷尽数落完了,天色才转晴,云散雨收。薄野津长发衣袍皆湿,良久,他的唇角溢出了一丝鲜血。走到山间小屋前,他的衣袖已经干了,唇角的鲜血也被擦去,一点儿狼狈样都不剩。薄野津抬指掀帘,踏入门内。屋内空空****的,不见一个人影。薄野津抬指蹭了下桌案薄薄的灰尘,能看得出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卿晏离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薄野津看到他留下的字条,漆黑的眼眸微垂,只见字条上黑墨已干,那古体字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爬,滑稽却可爱。短短的十六个字,他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没有等他。薄野津垂目,眼眸幽沉,不知侧首在想些什么。字条旁边放着一颗宝石,通体散发出幽蓝的色泽,薄野津记得,这是卿晏那把华而不实的剑上头镶的。他端详片刻,轻轻折起那字条,将它与宝石一起装进了自己袖中的乾坤袋里。仙门大比是修仙界的传统,千年不改,自从薄野津退隐山中,每次仙门大比,薄野楠都写信邀他出山,薄野津从未答允过。他已远离红尘俗世日久,这些年心性越发冷淡孤绝,早已不关心什么打打杀杀的事。可如今,他却走到案前,千年来第一次回复了薄野楠的飞笺。他只回了一个字——“可”。这么多年了,如今去山下看看,也无不可。离开之前,他打开了书架上的一枚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些零碎杂物,剑穗丝帕之类,但最上方,是一缕交缠的断发。当日,那道同心契未能结成,这缕断发掉在地方,没了用处。薄野津将断发也收进了袖袋里。他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没带什么包袱,只是将翻天剑拎上了,一身清简地离开了小须弥山。那道雪白的身影悠悠,不急不徐,只影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