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晏盯着那个“津”字看, 愣住了。放眼他认识的人,再缩小到会给他传讯的人,再结合这个“津”字, 这道传音符的主人只有一个人选,不作他想。卿晏太意外了。难道说津哥下了山, 离开了北原?为什么?他的雷劫度完了么?元神将养得如何了?……太多的疑惑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堵在喉咙口,让他整个人都不知道作何反应好。那些白光星星点点, 密密麻麻的, 多如万千碎雪,太多了。这里不止一道传音符,若是要数, 都数不清。它们碎成了一个个光点, 是因为没能送到主人想传讯的那人手中,无用弃置了。卿晏把那道传音符收进了怀里, 和那张手帕放在一起, 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传音符有距离限制, 现在能到自己手中,说明津哥也在此地。他也在天刹盟?卿晏沉吟片刻, 想起津哥姓薄野, 本就是天刹盟的人,可他为什么突然下山了?那厢, 苏符还在看着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花也不看了, 比较关心卿晏这里的八卦:“晏兄, 所以这是谁传的信啊?”“没什么。”卿晏道, “一个朋友。”话音刚落,他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神色忽变。方才的注意力全被这传音符吸引了,他竟然忘了,他们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这座山不是座荒山,里头应该也是有天刹盟的人居住的,且应该都是身居高位的仙长。听这脚步声的方向,是朝着他们这边来的。卿晏猛地扯了苏符一把,两人躲到一块山石后。那脚步声缓缓,走了过来。卿晏只看见一道修长的雪白影子从他们身侧走过,在黑暗里寂静而模糊,他连呼吸都顿住了,不敢抬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对方勾着绢丝银线的靴子,踩着地上的竹叶枯枝,远去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发现,真是太惊险了。他松开了手,喘了口气,苏符在他身边道:“原来这山里有人住啊。”卿晏瞪了他一眼,道:“你连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敢乱跑啊。”苏符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但是不太真诚,总让人觉得他下次还敢。“可以回去了吧。”卿晏站起身,从山石边绕出来。刚踏出一步,他忽然一脚踩空,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掉了下去。“……”人要是倒霉起来,真是连走路都掉坑。卿晏掉下去的时候反应极快,使了个小小的术法,在摔在地面上之前,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将他往上托了一下,他足尖点地,安然无恙地降落。卿晏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定了,抬头往头顶看去。他的头顶并无什么孔洞,只有一片冰凉的石壁,封死了,卿晏轻轻皱了下眉,显然,这不是一个天然的石洞,这是人为的机关。没办法,不能原路返回,他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了。眼前有两个石洞,一左一右,卿晏随便选了个右边,试探着往前走去。这地道复杂错综如同迷宫,卿晏绕了半天,在无数个岔路口选择了左右,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自己是不是绕回了原地。这石洞内部像是有人居住过一般,卿晏看见了寒冰制的床,还有质地粗糙的石桌石椅,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是并没有人。卿晏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不知过去多久,他心想,要是再这么走下去,恐怕要天亮了,明天的比试恐怕都要赶不上了。急也没用,卿晏继续往前走。复行数十步,他终于看到前方露出了一丝微光。前方的石壁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从细小缝隙处透出了一点点光芒。卿晏走上前去,拨开垂下的藤蔓,在石壁上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松动的石板,摁动,石门便刷地一下开了。终于出来了。卿晏将凌乱的额发拨到脑后,那口气还没松到底,紧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他该怎么回去?他完全不认识路啊。这是哪里?他看了看四周,仍然是长夜和树林,完全辨不出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卿晏拍拍身上土,心想得在天亮之前绕出去才行。他在树林里漫无边际地走了许久,忽然看见前方的山坡上有一竹篱茅舍,清雅木屋,隐在林叶之间,小径通幽。这他可得避着走,他们偷着进来的,可不能被人发现。他鬼鬼祟祟的,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在这山里居住的什么天刹盟的长者,离开了那片山坡,又不知在莽莽黑暗之中走了多久,腿都酸了,忽然看见夜空中飞来点点光斑。他有点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定睛一看,原来那光斑是萤火。前方的草丛林叶之中,藏着一道道莹莹闪烁的萤火,铺陈织就灿烂光华,如流光幽幽旋转,落如漫天星雨,装点了无边黑夜,美得如梦似幻。卿晏看得愣了愣。一点萤火飞到他面前,卿晏伸手一点,它便碎了。原来不是真的萤火,只是幻景。这么大这么逼真的幻景,不知道是哪个修为高超又情致风雅的高人布的。卿晏是真的走不动了,他方向感是真的很差,运气也不行,走了好久都没找到最初的位置,有缘碰到这样的美景,他索性坐下来欣赏一会儿。将手臂枕在脑后,卿晏拣了干净地方,躺在山坡上,悠哉悠哉地看着眼前比星辰更璀璨的萤火被夜风一吹,如流风回雪般飞舞摇摆。如果注定要赶不上明天的比试了,那着急也没用了。卿晏本来就不是来出人头地的,咸鱼也无所谓了。一颗莹白的萤火落在他眉睫上,卿晏有点痒,眨了眨眼睛,萤火便又悠悠飘走了。卿晏觉得,苏符心心念念的水泽无忧应该也不会比眼前这个幻景更好看了。他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天便已微微亮了起来。又是钻地道又是掉进机关,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卿晏躺在那里,不一会儿就困得要睡着了。一缕晨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身上,迷迷糊糊之中,他忽然听到远方传来模糊的声音:“晏兄……晏兄?你在哪里……”他顿时睁开了眼睛,如蒙大赦,苏符居然找到他了?卿晏立刻应了声:“我在这里。”他像等待救援的遇难者似的,在原地等着对方来找他。“在那边!”让卿晏意外的是,来的人却不止一个,而是乌泱泱一大群人。刷地一下,那些身着黑白道服的天刹盟弟子忽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像是要审他似的。忽然那一圈开了个口子,一个人缀在后面,提剑缓缓走过来,一看派头便不一般,苏符跟在他身边,垂着脑袋被训。“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们吗?后山不可擅入,怎么能夜里偷偷跑进来,如此不守规矩……”抬眼看见那人的面容,薄野云致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可置信地出声道:“……卿晏?”卿晏也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薄野云致。虽然遇见他是情理之中,但还是意料之外。这句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毕竟他现在用的名字可不是卿晏,一时之间,他飞快地思索了下他装不认识对方是否可行。可是薄野云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他面前,眼睛亮亮的,向来温润君子的仪态也顾不上了,一脸惊喜若狂:“真的是你!你没死!”原来他那日看见的熟悉身影不是错觉,真的是他。卿晏干巴巴地笑了下。薄野云致的问题多极了:“你人好好的,千鹤门的人为什么说你死了,还给你立了衣冠冢?你为什么会来天刹盟参加仙门大比?”“你……”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看卿晏,意外道,“你的修为升到元婴期了?”卿晏望了望天,生硬地扭转话题道:“今天的考核是不是快要开始了?”薄野云致这才回过神:“也是。”说来话长,既然人没事,什么时候说都行。他引着他们下山去,边走便道:“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吧。”在山里折腾一晚上,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正式比赛时,所有弟子都必须着天刹盟发的道服,卿晏已经很多年没穿过校服,如今又要重温统一服装的滋味了。薄野云致又道:“进山就为了看花……”他笑着摇摇头,“天刹盟的后山早就不种水泽无忧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听到的八百年前的小道消息。”苏符“啊”了一声,一脸的失望:“那我昨天的愿望不是白许了么?”卿晏问他:“你许的什么愿?”苏符道:“这次仙门大比拿第一名。”卿晏:“……”这愿望,估计对着什么花许,也没用。薄野云致走在前面领路,他们在后面偷偷咬耳朵。卿晏小声道:“你怎么敢去找天刹盟的弟子?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早知如此,你还费劲走什么地道啊,直接大摇大摆从山门进去得了。”你怎么敢的啊?苏符道:“我也没办法啊。晏兄你人突然就不见了,我自己根本找不到你。除了求助他们,没别的办法了。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总得全须全尾地把你带回去吧。”卿晏有些无奈。苏符又想起来,问道:“这就是你在天刹盟的故交吗?他方才为什么叫你卿晏?晏兄,这是你的表字吗?”卿晏:“……”他看了眼苏符,十分欣慰他没有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他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所幸苏符没纠结这个。两人回了院子,换了身衣服,提剑便出来了。薄野云致没离开,仍然等在院门口,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演武场,其他所有弟子都已经在场了,只有他们两个迟到的。卿晏转身要走,忽然被拉住,他回头眉梢微扬,面露疑问。薄野云致望着他,仍然觉得有些恍惚,他本以为卿晏已经死在了北原,没想到现在居然又能见到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大悲大喜的,让人哭笑不得。过去了这么久,他仍然想再问一次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道侣,但看着少年那双乌黑秀丽的眼,他忽然哑然了,最后只说了句:“比赛加油。”卿晏跟着苏符一起混进了弟子堆里,第一次考核是不淘汰人的,所以形式也相应地简单许多,只是上场比一场,跟谁比,谁胜谁负,都没有所谓。现场的弟子们有些坐在凉棚之下,有些则站在太阳底下,卿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凉棚正中心坐着的人是苏九安,旁边围了一圈修士,形成了众星捧月之势,正热络地聊着天,看起来是苏九安和江明潮这两天到处结交的成果。卿晏瞥开了目光。苏符拉他组队道:“随便跟谁比试都行,那晏兄我们俩一起?”卿晏随口说了句“可以”。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就完事。他抬手虚虚地挡着头顶的阳光,背着剑百无聊赖地等开场。他们本来就到得迟了,没等多久,便传来一声清越的钟声,比赛开始了。演武场的中心是一个青玉制成的圆台,每一对比试者拾阶而上,在此对战,而更远的高台之上,置了几张坐席,很明显是评委席。比赛开始,当然要先介绍评委的大名和身份,主持者是个梳着双髻的小童,站在铜锣之前,用了扩音之术,并指抵在喉间,声音便响彻整个演武场。卿晏一夜没怎么合眼,此时打着哈欠听那小童公事公办地念台词,他对这个修真界有哪些大佬根本不了解,也不怎么在乎,只想赶紧比完赶紧回去补觉。小童每介绍一位,那高台的坐席上便多了一位仙师。很快,小童介绍到了最后一位,他清了清嗓子,道:“天刹盟的仙师,乃是洪荒战神,薄野津神君。”他语调格外昂扬,红扑扑的脸蛋上一脸骄傲,一脸与有荣焉。不像前面几位有那么一长串的名号,这介绍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因为这世上道祖、天师、仙尊有许多,但神却不是。修真界如今只有一位神君。卿晏的哈欠打了一半,动作顿住,微张的嘴从打哈欠变成了震惊到合不拢嘴。他说谁???卿晏怀疑自己听错了。“果然!我就说!”一旁的苏符也是激动万分,抓着卿晏的手道,“我收到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今年的仙门大比,那位尊神出山了!”但卿晏已顾不上答他,他抬起困得水光朦胧的眼,往那远远的高台上望去,只见一抹雪白的身影安然在最后一个坐席上落了座。遥远模糊,疏瘦挺拔,如同雪地一枝寒梅。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卿晏并不能让那人的眉目看得十分清楚,但他看着那抹身影,就是知道,那是津哥。遥遥一眼。他望着台上的尊神,而那位如道祖画像一般的尊神也垂目望向人间,眉间淡漠疏离,没有一丝波澜。他也换了一身天刹盟的弟子,一眼望去,只有黑白,如水墨画卷中走出来的人。台上只有寥寥数人,他望着对方,但却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到了数百弟子中的他。也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道目光越过泱泱众人,如轻轻的落雪,清冷而安静,居高临下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卿晏忽然想起他在小须弥山第一次看见津哥练剑时,觉得如见天仙,惊为天人的心境。原来,他真的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