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撞, 卿晏闻到他衣上漂浮过来的幽幽白檀香味,下意识叫了声:“津哥。”而后才回过神来,改口唤了“神君”。不知演武场的比试结束了没有, 总之,这本来该在高台上观战的评委席一员如今站在了他的门前, 还有空去换了一身衣服。他脱下了天刹盟的弟子服, 换上了他一贯的素白道袍,袖上的两道银白水纹正无风自动。卿晏怔愣之间, 没听到他的回答, 薄野津看见他的模样,对此了然,微微皱了眉, 先倾身过来, 握住了他的手。一缕灵力灌进来,温温热热的, 引导着他体内躁动翻腾的灵力平静下来。卿晏没有抽回手, 就那么被握着, 感觉很舒服。许久,他才抽出了手, 垂着眼低声说:“谢谢。”这两个字迎面砸来, 跟方才的“神君”一样,透着股生疏的味道, 薄野津的掌心空空****, 收进了袖子里,道:“你的修为涨得太快, 灵力很不稳定。”卿晏也知道。向来稳扎稳打才是对的, 玩小聪明走捷径是会出问题的。但他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这句话听起来类似于长者的教导,于是卿晏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薄野津看卿晏站着不动,偏了一下头,漆黑发丝落在肩上:“不准备请我进去?”卿晏这才侧身让开,道:“神君,请进。”渡灵灯察觉到外头的人,早就躲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卿晏倒了盏茶,捧到薄野津面前,问:“神君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薄野津听着他一口一个神君,有些失笑,抿了口茶,淡淡问道:“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卿晏被这话一堵,什么也回答不上来。论起他们之前就认识的旧交情,自然是没事也能来串门闲聊的,苏符住在卿晏隔壁,就天天有事没事都来找他玩。卿晏与薄野津在北原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应该比苏符更亲近些才是。可他现在是神君了——不,他本来就是神君,只是从前卿晏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自然态度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敬畏小心了许多。再者说,他现在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而薄野津是评委。他们私下见面,仿佛不太好,好像他要走什么后门似的,难免惹人怀疑。可这些卿晏都没有说,他只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薄野津吩咐。确实是生疏了,不光是这么久没见,还有这身份带来的差距悬殊。薄野津垂眸,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问:“为何不辞而别?”卿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没有。”他是真冤枉啊。他本来就是在津哥那里暂住,北原那地方,根本不适合正常人居住,他也没想久待,既然找到了寒金果和神前花,就该走了。更何况,他还给津哥留了字条的,不是一言不发就跑掉啊。“你……您没看到我给您留的字条吗?”卿晏犹犹豫豫地问。“看到了。”薄野津从袖中乾坤袋里捞出那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墨痕已干,是卿晏写的狗爬古体字,写着“多日叨扰,承蒙照顾。萍水相逢,有缘再会。”薄野津淡淡道:“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卿晏:“……”说不上来的,他觉得津哥跟从前有点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儿不一样,他也难以描述。他顿了顿,才想起什么,问道:“神君,你的雷劫渡完了么?”薄野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从前你不这么唤我。”卿晏低了眉眼,道:“那是因为,从前不知道您是尊神。”“以后不会了。”也不敢了。修真界唯一的尊神,身份之尊贵,不必多说,卿晏哪里还敢大大咧咧,一下子就谨慎了起来。他当初觉得他如同仙人,可哪知道他真的是神仙,要是早知道,哪敢舔着脸在他那里蹭住那么久,还让他教自己剑术,还让他帮自己渡过情热期……卿晏不敢想下去。薄野津望着他有些紧张的神色,眉睫轻轻动了一下,笑了。“可我不喜欢你那么叫我。”人人都喊他神君,把他放在神坛上捧着,千年万年,他是殿上供人参拜的道像,是长空高悬的明月,只可仰望不可攀。人人敬他畏他,把他当作信仰,可就是没人靠近他。大道孤独,他已孤独了太久。他本是清冷自持的人,从出生开始,父母便叫他要成神,这已深入骨髓,成为了他毕生的使命,沿着那条孤独的大道径直走了过去。在遇到卿晏之前,他也从未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就好像从未吃过糖的小孩,没尝过甜味,自然也不会多渴望。可在山上之时,那一夜风雪过去,他看着卿晏,第一次觉得食髓知味,好像万丈红尘皆落在他掌中,世界变得有声有色,不再永远是一片寂雪的苍凉纯白。“以前如何,现在也是如何。”薄野津道,“难道我的身份变了,我们的关系就也变了么?”卿晏哑口无言。心绪一不稳,他身上的灵力又开始乱飘了,根本瞒不住什么。薄野津眉间微动,不逼他了,只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指尖,帮他梳理灵力。“凝神,别胡思乱想。”卿晏指尖被握得酥酥麻麻,温温热热的,淡红的嘴唇张了张,好半天那个熟悉的称呼才冒出来:“……津哥。”他忽然问:“听说你千万年来都没有出席过仙门大比,为什么这一次出山了?”薄野津长眸微抬,手上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望进他的眼睛,说:“因为,我在找你。”-演武场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主持的道童又打着官腔,讲了一大堆后面几场比试的注意事项,还公事公办地让各位修士好好加油。江明潮拎着剑跟着一众修士往回走,心不在焉。他眼前仿佛还是方才卿晏在台上出剑时的俊逸身姿,久久不能回神。卿晏刚才放出的汹涌灵力散了不少,但没散干净,空气中还飘浮着一两片金色的灵力,不慎沾到江明潮的袖子上,他垂目看着那片灵力,没伸手将它拂去。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修为竟涨了这么多!早知如此,他还至于退婚和苏九安结为道侣么?他与苏九安结为道侣,看中的是千鹤门的出身门第。但在修真界,任何高贵出身,都比不过实打实的修为灵力来得重要。他所在的般若阁,一个大乘期修士都没有,而千鹤门的大乘期修士,也不过门主卿怀风一人而已。江明潮难以避免地生出些悔意。他忽然站住了,冲着前面的那道身影叫了声:“安儿。”苏九安回过头,他身边簇拥的一圈修士也跟着回了头。江明潮挤出一个干笑:“我的剑落在演武场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苏九安轻飘飘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的剑确实不在身边,嗤了一句:“身为剑修,连剑都能落下。”江明潮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的意思,陪着笑转身走了。他当然没有去演武场,剑也根本没丢,只是方才施了个小小的道术藏起来了。苏九安他们没回住处的院子,而是去结交的修士那里了,他却回去了。思虑再三,江明潮觉得卿晏不会不念旧情,他决定去试探一番。说到底,就算卿晏没有如今的修为,江明潮也想找他聊聊。他一向念旧,卿晏去北原之前,都想挽留他的,更别提如今了。江明潮想起卿晏离开之前两人那番交谈,他不是想抛弃卿晏,只是苏九安才是千鹤门的正牌少爷,那卿晏就只能做小了。结果卿晏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他。名声对于一个修士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卿晏不愿做小,也能理解。那好办啊!他不愿做小,那他与苏九安解了同心契,不让他委屈就是了!江明潮理所当然地想道。他向院中的其他修士打听了卿晏住哪间房,径直来到他门口。江明潮没立刻推门,而是正了正发冠与衣襟,又换了脸色,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番。刚要抬手叩门,却听到屋内有人说话的声音,看来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卿晏已有客人在了。“为什么?”是卿晏的声音,江明潮不自觉手一顿。房中,卿晏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指,轻声问:“找我做什么?”“你说呢。”薄野津望着自己空****的掌心。又抬目看见卿晏的神色里当真带着疑惑之色,他有些无奈,只好直白地说了:“你同我有过双修之事,肌肤之亲。”“睡了就想跑?”不知是不是他久居世外,如今修真界的风气变了,他跟不上了。在薄野津的印象中,这事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就算还未结同心契,两人之间也基本默认了对方,只是没过那条明路而已,道侣与准道侣,只差一道符契而已。卿晏将手抽了回去,他掌中空空的,忽地伸出手去,什么也不管了,唐突又失礼,没征询对方的意见,就揽住了那把细腰,强势地将人压进了自己怀里,好像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似的。他感觉到怀里的人颤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声,很轻,若有似无地绽在卿晏耳侧,问:“你是小流氓?”“不是……”卿晏不知从何解释起,跟津哥说情热期这种东西,他能明白吗?他能相信吗?估计还是觉得他就是在占自己便宜吧,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从情热期,再到修为,他也确实占了好大的便宜。卿晏还在头脑风暴,想着怎么解释,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门突然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了。不速之客站在门外,一点儿礼貌都不讲,不请自来,还瞪着房中的二人。“你们……”这房间不大隔音,他又站得近,房中的两人说了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再看见二人的姿势,他更是气血上涌,整个人被雷劈了似的。那白衣修士坐在椅子上,伸手搂着卿晏的腰,贴得极近,而卿晏纤白细嫩的双手颤巍巍扶在对方肩上,很难说是要推,还是要缠,看起来欲拒还迎的。江明潮看得眼睛都红了。从前他跟卿晏还是道侣之时,都没这么碰过他!卿晏脾气很大,动不动就生气,他整日都在哄人,再加上年纪也还小,这种事,他连提都不敢提,最多也只能在心里肖想一下罢了。卿晏听见声音,扭头看见来人,惊讶道:“江明潮?”薄野津没松手,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偏了下头,看过去。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这还是薄野楠跟他说的。他只知道卿晏是个剑修,其他一概不知,后来到了这里,薄野楠跟他科普了不少,尤其是那段传遍九洲的风月往事。卿晏在山上时跟他说过,自己从前有个道侣,只是没成,他的道侣跟别人成亲了。那人似乎就叫这个名字。薄野津指尖微动,大片的灵力顷刻间呼啸而过,江明潮还没说话,就直接被团一团扔了出去,毫无还手之力。江明潮没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只见那门随风而合,一道禁制流光似的轰然落在了这房间上。木门紧闭着,再结合方才那白衣修士的冰冷眼神,似乎都在明明白白地对着他说“快滚”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