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刹盟为东洲修士安排的院落中, 苏符枯坐房中,彻夜未眠。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悔。悔不当初啊!昨夜假山之中, 他一个没留神,一个不注意, 就把卿晏这么大个活人丢了, 苏符自己回到院子里,实在寝食难安。晏兄被人不明不白带走了, 他自己回来安然无恙没事人似的倒头就睡, 这是人么?!显然,苏符是人,所以他辗转反侧, 他坐如针毡, 在自己房间里待不住,起身到了隔壁卿晏的房间里等他。结果他硬生生从黑夜等到了白天, 苏符瞪着窗外一点点浮白的天色, 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卿晏仍旧没回来。悔啊!他当初就不该让人把晏兄带走!苏符虽然儿时在市井中听过许多道门的八卦,心知不少见不得人的脏事, 今儿这个门主出轨了, 明儿那个天师跟自己的亲儿子好上了……不堪入目,不一而足, 但他从来没把这些往天刹盟, 尤其是天刹盟的那位神君身上想过。各大仙门中,谁都有可能不干不净, 可就是薄野津没有。那可是洪荒时代的最后一位神啊!苏符从小在道史里读着薄野津的故事长大, 修行的初心就是对神君的仰慕, 可谁知道他敬仰的英雄也会干这种事啊?!短短一夜,苏符的心路历程跌宕起伏,对道门的憧憬已经变成了鄙夷,他甚至不想参加仙门大比了,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不过得在找到卿晏之后,他得带着兄弟一起走。苏符的三观跟着脆弱的小心脏碎了一地,碎成了稀巴烂,还能在心里冷静计划之后的事情。若是明天早上晏兄还没有回来,他就去天刹盟要人,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是天刹盟,也不能想强抢人就抢了吧?渡灵灯昨夜知道了这件事,先是与苏符一样的痛心,用“你把我主人弄丢了”的幽怨眼神盯着他,本来他们是一起在房中等着的,可渡灵灯等久了,撑不住先去睡了,因为听到带走人的是谁,她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麻木表情。果然她的“后娘”还是北原的那个人。许是在天刹盟又重新见到了江明潮的缘故,在衬托对比之下,还是江明潮更讨厌一些。渡灵灯对那个人就没有那么抗拒了。退一万步说,天要下雨,主人要谈恋爱,这谁能管得住啊?天亮了,晏兄还没有回来。苏符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他的心沉了沉,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起身往外走。他离开了卿晏的房间,推门直接往天刹盟盟主的住所走去,心中充满破釜沉舟的勇气,面色沉着,那眼神简直是视死如归,已经做好了自己的修士生涯就此终结的准备。苏符没走几步,忽然看见道路尽头浮出了淡淡人影,往这边而来,他抬眸时视线微凝,脚下不禁一顿。-雨丝迷蒙,山水清幽。薄野津取了一把竹伞,带着卿晏下了山,两人在雨中慢悠悠踱步,穿过竹林,路过天刹盟那片内湖时,卿晏望见湖上漂浮着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亭台殿宇笼罩在轻烟之中,如同写意画卷,化外仙境。身侧人的步伐不急不徐,握伞的那只手骨节修长,腕骨上缀着檀木佛珠,洁白的广袖与衣袂在风中款款摆动,猎猎翻滚。雨珠砸在他们头上的伞面,跃动迸溅,卿晏安安静静跟在他身旁,只觉得时光缓缓,天地悠悠。他仍在摸着手上的雪白镯子,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随便在别人身上装GPS,是违法的哦。”“什么?”薄野津侧眸。卿晏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飞快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想了想,又问:“津哥,你对我很不放心么?”他抬了抬自己的手腕示意。薄野津停下了步伐,转头看着他,两人立在凄蒙的雨中,薄野津握住了他戴着雪镯的手腕,静静道:“你不想要么?”他仍是那句话,清清淡淡:“你若不想要,我不会逼迫于你。”卿晏抿了抿唇,他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情形放在穿越前,大约也就是个随时查岗的程度,卿晏不怕查岗,甚至手机密码都可以报给他知道,但只是这行为让他觉得,津哥很没安全感一样。卿晏说:“我没有不想要。”顿了顿又问,“津哥,你很怕我跑掉吗?”他不会了啊。以前他们是那种关系,他当然想走就走了,可是他们现在是这种关系了,他怎么可能还自己走掉啊。薄野津微微低头,抬起手摸了摸卿晏的额头,淡淡道:“你年纪尚小,爱玩闹,想见识外面的天地,这再正常不过。”他说这话的语气,当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说的。平静神色中含着沧海桑田等闲视之的意味,卿晏想到他在这世上许久,修为也已登顶,大概见什么都见怪不怪了。“只是你要去哪儿,总得带上我。”卿晏忽然想起什么:“津哥,你离开了北原,以后不在小须弥山修行了么?”“在哪儿修行都是一样。”只不过他从前避世,一贯喜静,才选择了荒无人烟的北原。卿晏道:“那你说的赎罪……”“你说我身上背着的杀孽么?”薄野津垂眸,浅浅地笑了下,这笑又像是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在哪里赎罪,皆是一样,死者不能复生,这孽本就赎不清。”“……哦。”卿晏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提到这个,气氛忽地有些冷了,他表情变得讪讪的。一块小石子滚到卿晏脚边,他一脚把它踹了出去,溅起一串水花。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津哥平静的神情,但他还是觉得他很伤心,自己该哄一哄,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怕自己又说错什么,让他更伤心。又走了几步,他站住了,拽住薄野津的袖子:“就送到这儿吧。”薄野津看了看,前方就是卿晏住的那院落了,还有数十步距离,卿晏不想太过兴师动众,这位尊神驾临,吓到谁怎么办,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这个问好那个谄媚的,也的确没有必要。“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吧。”情热过去了,他如今神清气爽,往前小跑了两步,忽然回头看见身后那位白衣神君还立在原地,漆黑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卿晏顿了顿,忽然又跑了回去。薄野津扬了扬眉,还未及问什么,卿晏踮了下脚,飞快地在他唇上一亲,蜻蜓点水般落下又移开。“我走啦。”声音柔软,带着笑意。薄野津蓦地笑了,少年人的心思当真是明朗,根本不用人猜,全部浮于面上,显露无疑。薄野津如今能看得出来,当初在北原,卿晏是真的只当他们之间是个“帮忙”的关系,而如今,也是真的喜欢他。少年人的情意,如此明朗。他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在卿晏要移开的时候,加深了这个吻。卿晏“唔”了一声,发出轻轻的鼻音。……苏符站在院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那两个人,整个人像刚被天雷劈过似的。这是在干什么?他怀疑自己一夜没睡,现在困出了幻觉。他眼睁睁看着卿晏主动靠近那位白衣神君,凑过去亲人家,苏符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那位白衣神君已经把人压在怀里,深深吻了下去。两个人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苏符:“……”这是在干什么!冷雨劈头浇下来,苏符才发现他走得匆忙,没带伞出来,但也把他浇清醒了。真的是那两个人,不是幻觉。所以,怎么会这样?苏符细想了下,发现一种自己从未设想过、但是挺说得通的可能性。难道晏兄和那位神君,原来就认识?原来……就是这种关系?苏符心道,这个世界真的魔幻了。良久,卿晏才抵着薄野津的肩分开,他有点懊恼,说:“早上还有课啊,我要迟到了。”谈恋爱耽误学习,真的耽误学习啊!“我真的不会走了,要走肯定带上你。”他保证道,生怕对方又亲过来。真的太黏人了。薄野津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可真会倒打一耙,不是他先亲自己的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卿晏的一缕发丝落进了衣领里,他伸手替他勾了出来,抚了抚,道:“今日的剑术课换成了道史课,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嗯?”卿晏意外道,“为什么?你吩咐换的?”薄野津笑了下:“你说为什么。”他轻轻按了一下怀里那把细腰:“你腰不酸么?今日还拿得动剑和人对战?”“……哦。”卿晏没有想到,诚然是酸的,但他没想到津哥会因为这个去跟盟主说,直接把今天的课换掉了。他还待说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晏兄!”苏符实在忍无可忍,出声叫住了他。卿晏扭头循声望去:“……苏符?”见对方面色铁青地注视着自己,卿晏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太妥当,赶紧后退一步,离开薄野津的怀抱。“去吧。”薄野津把竹伞放进卿晏掌心,自己转身走了。白衣在风雨中飘摇,袖手只影,洁白无尘。苏符瞪着那二人,只见那位白衣神君转身之前,还冲自己点了下头,虽然神情冷冷淡淡的,但放在这样的高位者身上,就变成了亲切。苏符眼皮一跳,卿晏冲他走过来,道:“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去上课吗?”卿晏猜也是,主动把他刚才得知的调课消息跟同学分享:“今天不上剑术课了,改上道史课,不用去演武场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道院,你吃早饭了没有?我好饿啊。”卿晏揽着苏符的肩膀往院子里走回去,苏符气不打一处来,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你跟神君,是什么关系?”房中,苏符看着卿晏在他面前悠哉悠哉地吃那份凉豆糕,忍不住问道。卿晏手中的勺子一停,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师徒?不是,没正式拜过师,津哥顶多算指点了他几招。道侣?也不是,早上结同心契没成功呢……旧友?不太对吧……谁家旧友这么腻歪啊?片刻,卿晏叼着勺子,远目看着外面的晴雨,摸着自己腕上的镯子,轻声道:“神君是我的心上人。”“那你不早说!我担心你,一夜都没睡!”苏符觉得那笑容简直太刺眼了,他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控诉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自责?要是你真因为我的疏忽,出了什么事,我都打算以死谢罪了!”他不是也没问吗?昨天情况紧急,没来得及说啊。卿晏手一抖:“不至于这么严重吧?”“至于!”卿晏跟苏符对视了片刻,他觉得自己确实有错,主动放下身段哄道:“别生气了。”他把桌上的凉豆糕往那边一推,“吃点豆糕吧。”“呵呵。”苏符只觉得为他担心一整夜的自己很可笑,他嘴角抽搐了下,倔强地瞪视着卿晏。一盏茶之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吃豆糕。苏符缓过来了,神情平静许多,晏兄没事确实是太好了,其实这个结果还不错,他只是担心一夜,不用以死谢罪了。“不对啊,等等……你方才说神君,是你的心上人?”苏符震惊道。卿晏:“是啊。”苏符一脸“你别扯了”,道:“修真界的人,哪个不把那位神君放在心上啊?”仰慕喜欢薄野津不是什么稀罕事,是个人都没法免俗,苏符小的时候也喜欢啊,到现在,薄野津也是他修行路上的目标。“我可没听说过神君这么热心肠,还会主动照顾一个喝醉酒的小小仰慕者。”苏符狐疑道。在传说里,神君是冷若冰霜,执法无情的。世人提起这位最后的神明,印象就是一个字,冷。这不光是薄野津给世人的印象,这是洪荒时代以前所有神明给世人的感觉。神明永远是凉薄的无情的,他们住在雪山之巅,隐在青云之端,淡然垂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人间。纵使神明以护佑苍生为任,对天下心怀悲悯,但那悲悯之中也带着一丝漠然。所谓冷眼慈悲,便是如此。“哦。那可能是因为,”卿晏略微斟酌了下,还是直说了,顾不上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拽太欠揍了,“我也是他的心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