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九安来说, 能与卿晏正面打一架,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这个人不该存在于世界上,有些人的存在, 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一种罪过。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 哪怕是拿回了千鹤门少爷的位置之后, 他想起自己童年遭遇的种种,再转念一想, 那时候卿晏是如何锦衣玉食, 繁花锦簇。他不可能不生恨。这一页揭不过去,除非卿晏死了。只要他一息尚存,苏九安心里永永远远有块地方在不安躁动。因此, 他告诉自己, 只许胜,不许败。他走到了这最后一场, 仙门第一人只差一步, 唾手可得, 怎么可能停在这里?千鹤门的内门弟子来了不少,卿怀风也在台下, 亲自来了, 他没有说要苏九安一定拿第一,但苏九安这么要求自己。更何况, 卿怀风虽然没有说, 但这其中更藏着一份自信的潜台词——不必说,他怎么可能输给卿晏?卿晏离开千鹤门之前是个什么修为, 虽如今长进了, 但仍改不了大多数千鹤门弟子对他的刻板印象。本来, 他们都以为走到这里的该是江明潮才对,可没想到他连最后一场都没进去。江明潮站在卿怀风旁边,也属于苏九安的亲友团的一员,虽然从他败了之后,苏九安就没再理过他,但名义上,二人还是道侣,他是改来给他助阵的。江明潮总觉得卿怀风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微微低下了头。虽然从前就知道,他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从前大家面上和和气气地装着,心照不宣,而现在……江明潮抬头望着台上苏九安的身影,有些不安。对他而言,对千鹤门而言,他失去利用价值了么?失去利用价值,便要成为了弃子。若是苏九安真要与他和离,卿怀风不把门派传给他了,卿晏现在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要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撑得起般若阁的道侣?他蹙紧眉头,英俊的面容上显出阴翳。剑台之上。苏九安一瞬不瞬地看着卿晏,那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但手上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唇角勾着,笑脸是张假面,让人不寒而栗。卿晏神情淡然,苏九安阴恻恻地,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这该说是冤家路窄,还是命中注定?”卿晏嘴角抽了下,觉得这话有点肉麻。客观上说,他对上苏九安,的确是有可能的,卿晏知道这一点,但并没做什么心理准备,因为没什么好做的,是他,还是别的修士,都不要紧。所以卿晏转了下掌中的剑,不太想接这话,但还是礼貌地敷衍道:“随便。”苏九安:“……”卿晏又真诚地说:“都可以。”苏九安冷冷地笑了下。这几天卿晏对他一直这个态度,他越是没事儿人一样,苏九安就觉得火上浇油,更气了。卿晏是真不想跟他争,没这个意愿和心思,可苏九安非要跟他较劲,要他配合演出,他只好四两拨千斤,视而不见。苏九安终于没闲心再跟他装了,直接道:“卿晏,你怎么还活着?我派去北原的暗卫居然没杀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啊?”卿晏愣了下。他没想到苏九安居然会跟他承认这个,一般的杀人犯,有这么嚣张的吗?卿晏都没准备质问他,他自己承认了。他本来没准备跟他纠结前尘往事了,可苏九安提了起来,非要跟他扯这个。这人心有所执,一脸誓不罢休的样子,卿晏倒觉得很可怜,他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倒也一身轻松,苏九安偏执过头,什么都想抓住,便要日日担惊受怕,生怕自己掌中的东西哪天被人夺走,被仇恨蒙蔽的人,其实不会好过。他终于解释了一下:“我没想跟你相争。你现在有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你的身份,还是你的道侣,我都不想要。你没必要紧盯着我不放。”“当初北行之前,江明潮曾问我要不要给他做小,他对你不是真心的。”卿晏把这都和盘托出了,是真的掏心掏肺,好言相劝,“你别盯着我了,有问题的是他。”结果苏九安什么也没听进去,仍是看着他说:“你该死。”“……”卿晏无奈了,这人说不通道理啊,他只好抬起剑,点了下头,“好吧,好吧。”说话没用,一言不合,那就只好动手了。打服了就好了。卿晏本来就没想多废话的,只是看他那样,忍不住多了句嘴,不听也就算了。他有同情心,但是有限,他没记恨这个人,能如此风轻云淡地把这事揭过去,是因为自己现在强大了,根本不必担心苏九安派人杀他——他们杀不了他。就像猛兽不会在意小虫子自己身上叮咬一下,卿晏不在意苏九安,也不在意从前。豁然天地,前路无限,何必执着从前呢?他是想告诉苏九安这道理,可这人很明显很自我地钻了牛角尖,听不进去,卿晏也就不费口舌了。其实,卿晏心里头并不十分怪苏九安,因为原主占了他少爷身份几百年,确实对他不起,他能理解他不喜欢自己,但痛下杀手,做得也太绝了。他能理解他的恨,但是到底差点杀了自己,他对这个人最多只能做到同陌生人一般,论好感,那是不可能有的,刚才劝这么两句,他听也罢,不听也罢,卿晏已仁至义尽了。没什么好说的,就打吧,看谁的拳头硬。这是苏九安第一次跟卿晏动手。即使看到卿晏过关斩将地站到了这儿,即使知道他现在的修为是大乘期,苏九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不屑的。当初卿晏去北原之前,只是个炼气期,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苏九安从一开始看不上,这人占着他的位置这么多年,千鹤门的少爷,什么灵宝仙药、剑师天尊,要什么有什么,他能获得的教育资源是顶级的,结果就炼出了这么个废物。短短数月,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真动了手,苏九安才发现,不一样,确实是不一样了。卿晏的灵力也许没有他这种日积月累的深厚,但他的招式极为奇诡,招招都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千鹤门的招数。苏九安看出来了,也不是当今任何仙门大族的功法,不知道他在哪里学来的。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沉下气,牙关紧咬,念动仙诀,浩**的剑气如冰冷刀锋,磅礴而出,当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大量的灵力汹涌刮过,那剑没有朝着卿晏的咽喉命门而来,但也绝不会让人好过。气流扫过,山林长啸,江海浪掀,云端的仙师们法力高强,自然不会怎么样,但台下的平头百姓们都是肉体凡胎,怎么经得住这个?“过了。”薄野楠皱了皱眉,“这样下去,百姓们受不了的。”他话音未落,内场外一道金色的灵瘴如旭日一般升了起来,将坐席上的百姓们与这激烈厮杀隔开了,百姓们顿时轻松不少。薄野楠侧过头,刚好看见他小叔收回手,面色如常,淡淡道:“继续。”薄野楠心下一动,凑过去问道:“小叔,你是不是与那个散修认识?”薄野津“嗯”了一声,没否认。“他与您……”薄野楠斟酌着,不敢直接问,道:“南华已认定了他,听说他也答应做南华的徒弟了,以后是要入天刹盟学习的。”他说了一大堆废话铺垫:“他与您是什么关系啊?要不要我吩咐下去,让弟子们注意点,多照顾一二?”晚辈打听长辈的事,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了,薄野楠生怕惹恼了他这位不问世事的叔辈,虽然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他小叔发怒的神情,他好似无欲无求,情绪是一潭静水,任凭世事飘摇,也不起一丝波澜。而此刻,他看见这位淡漠无情的神君眸中有了些波动,好像是有清浅的笑意一瞬即逝。薄野津想了下,说是道侣其实不太准确,毕竟还未正式结契,他薄唇掀动了下,道:“他说要娶我。”“……啊?”薄野楠差点从云端栽下去。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听到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他也是没料到。若说是神君娶亲,都还没这么震惊,但他想娶神君,薄野楠迅速在心里算了下,这得要多少彩礼啊?再看向场中的人时,薄野楠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敬佩。年轻人,就是勇敢啊。场中,卿晏抬起剑,轻轻击落了冲着他面门袭来的一道剑气,身处如山如海层层包裹的剑意之中,交锋之间,他有些意外。这打法不要命啊。他轻轻抬眼,只见苏九安一击不成,被覆地剑震回去退了几步,又迅速调整了姿势再次冲上来,他周遭的灵力又暴涨了一倍有余。这是把吃奶的劲儿全都用出来了吧?卿晏觉得苏九安真的挺不容易的,这种打法有很明显的弊端,灵力于修士而言,就像是手机的电量,汽车的燃油,一上来就把灵力用完了,后面怎么办?当然会后继无力。长跑运动员也不会一开始就把力气全都用完,得留存实力冲刺最后一圈。卿晏觉得这道理苏九安不可能不懂,只是,他太想赢了。覆地剑在他手中灵活运转,如流风回雪,扫落一切近身的危险,越过浩渺雾障,卿晏看见苏九安的那双眼,眼圈通红,像是要滴血,眼里杀意鲜明。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啊。卿晏心道。剑气倏地大盛,浓烈如暴风雪一般把人的视线都遮挡得模糊不清,剑光灿然凌厉,每一道只要沾上皮肤一点儿,就能切入骨头,苏九安的灵力烧得太快了,那些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挡都挡不过来。还好卿晏练剑不光讲究奇,还讲究快。腾挪翻转,覆地剑也分出了数百化身,挡住漫天如雨的剑光。苏九安眯了下眼,突然捏了另一枚诀,翻飞的袖中飞出两道金色的暗箭,如流光一般飞来。卿晏挡掉一道,另一道却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冲着他右手的手腕来。手腕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手腕毁了,如何还能拿得起剑来?卿晏觉得他这暗箭伤人的一招真行,显然急了。他已来不及撤回手,宽袖被风扬起,露出细瘦的手腕,雪白的镯子在腕上轻轻晃**,发出莹润生温的光泽。那只箭磕在了镯子上,雪白的镯身顿时生出一道裂痕,替他挡了下,卿晏感到的痛感小了些。他立刻抽手,金箭飞过的时候擦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这伤口看着只是一道,但却有些深。苏九安终于笑了,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燃尽灵力的回报。这还是这场上第一次真正见了血,不过大比并没有禁止这个,打架难免会磕碰受伤,只要不闹出人命即可,别的一概不论。台上台下一时都屏住了呼吸,专注地瞧着,连交谈声都停了下来。卿晏看着自己手腕上镯子的裂纹,终于有点生气了。鲜血从伤口涌出,在洁白的广袖上落下点点殷红,如雪地红梅,卿晏一手拎着剑,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道袍袍摆扯了块布料,随手给自己包了下。还好,虽然是有点疼,但没怎么影响到他的行动。他思索着,该怎么速战速决,苏九安这种暗箭伤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那就也别怪他了。修长的手指微曲,卿晏一心二用,执剑时又捻动灵符,数百张金色的符咒腾空而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苏九安包裹了起来。如同天罗地网。他刚才用了太多灵力,此刻已不剩多少了,卿晏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想更快地结束这场比试,才用了符术。苏九安的确挣脱不开,刚才浩**如江海的灵力源头枯竭了,他举起剑砍劈,发现剑身只萦绕着一层极浅的金光。没有仙诀催动,没有剑气,这就只是一块凡铁了。他方寸大乱。灵符落了下来,绞着他的手腕,如同绳索一般。卿晏拎着剑走近了,他已不能动弹,卿晏伸手敲了下他的手腕,不轻不重的,但覆地剑乃是神兵利器,卿晏原本是收着用的,此刻没收力度,便如同千钧,苏九安手中的剑哐当一下掉了下来。绞了对方的武器,就分出了胜负——他赢了。苏九安的剑搁在剑台上,卿晏抚着腕上镯子的那道裂痕,剑气轰然落下,苏九安的剑登时便碎了,碎成了一块一块,卿晏抬了抬手,那块块碎剑就挟风冲着苏九安飞去。苏九安下意识闭了下眼,却发现痛楚并未落下。他又睁开眼,见绞着自己的灵符松了,那块块碎片却沿着他身体一圈,钉着他的衣角,将他钉死在了剑台上,动弹不得。卿晏摸着自己的镯子,垂眸冷淡地看着他,问:“服吗?”苏九安瞪着他:“……你!”他不仅毁了自己的剑,还把他摆出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羞辱他。“我的镯子被你打坏了,”卿晏抬了下手示意,“所以,你把你的剑敲碎,也不算过分吧?”说完,他别开了眼,好像根本不想听他的回答似的,缓步离开了,可苏九安却还是被钉在剑台上,他身上没有伤,可在这种场合出丑,所有人都看着他如此,这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凌迟,比□□的伤痕痛千倍百倍。风牵起他的衣袂,好像也知道这是胜利者,吹向他的时候角度和温度都正好,万众瞩目之中,青年修士身形挺拔,步履也不急不徐,一身的少年意气。卿晏一开始就觉得苏九安会输,倒不是他看轻对手,盲目自信,也不是他觉得自己的实力已经远超对方,而是因为苏九安太想赢了。执念太深,不择手段,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牛角尖里,他只怕是从一开始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