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晦, 夜色一寸一寸降临,如同一只大手将白昼细细擦黑,一手遮天。深沉高远的夜幕如同一个不详的噩兆, 笼罩着整个北地。风催得急,雪越发大了起来。卿晏找到薄野津的时候, 他正孤身走在一座破败荒城的街道上。对于薄野津的杀孽是什么, 以及他到底是如何将北地的魔物除尽的,卿晏心中曾有许多猜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过, 真相会是这样的。他杀的不是什么入魔的百姓,而是……屠神。弑母。他那片缺失的灵魄不是蛟妖抢去的,什么妖怪能神通广大到从神君魂魄里抢东西?那是他自己抽魂碎魄, 那是他的亏欠。即使她没有给过他任何寻常意义上的母爱, 即使天刹盟和蛟族一直将他当成一枚光鲜的棋子,一件漂亮的工具, 但到底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 不论是魂魄还是血肉,还回去, 也是应该的。从小到大, 薄野津一直在按照他们给他安排的既定路线行走,从未自己做过主, 这是他第一次不听话。卿晏想起东海蛟妖死前的话。它说, 这是他欠他们的。他提了提唇角,心中愤懑起来。荒谬, 他哪里欠他们的了?这么多年, 还不够吗?他们将他当成一件工具来看, 是真的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过。荒城内到处都是坍塌的屋舍,焦黑一片,遍地狼藉,黑紫色的魔气犹在缠绕不休,逡巡不去,但是金色的灵力如海般漫了过来,魔气便如阳光下的露珠,被镇住,很快消弭不见了。薄野津手里拎着剑,垂着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卿晏站在街道的末端,静静地看着他,心绪浮沉,跟四周的大雪一同上下翻飞。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魔气便随之散去。那道身影缓缓地往前踱着,不急不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木然呆板的雕塑。整座城一片死寂,他整个人也一片死寂,那具身体里仿佛没住着灵魂,完全是空洞的。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卿晏看到城中到处飘浮逸散的金色灵力时,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整个人都被震住了。远处的那个人,将自己的魂魄掏了出来,放血似的,不顾一切地将一身的所有灵力都散了出来,去压制净化那些汹涌的魔气,决绝至极,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安危。原来他是这样解决这场罹乱的。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原来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明明是有办法的,只是那些神灵不愿用,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法子,他们当然不愿意用,这哪有杀几个凡人来得简单呢?雪粒落在他眼睫上,卿晏抿着唇,很轻地闭了下眼。薄野津的冠发散了,衣襟凌乱,但他也没去管,他耳边似乎远远地响着无数人的哭号,风声混杂着那些哭声,如同一只只手,拉着他往最深的泥潭地狱里下坠。他的身体冰冷,一颗心更是冰冷。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前方是魔气冲天,身后是尸山血海。神灵肯定地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薄野津脑中本是空白一片,忽然淡淡地想,那么,就到这里吧。如果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么与北地同葬,也无所谓。至少他可以说一句,他无愧无心,没有尸位素餐,的确是尽力了。他是神,享受世间香火供奉,被那么多人相信着,他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他自暴自弃、近乎麻木地往前走着,像是孤城里一缕仅剩的游魂,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却在看到前方的人之时,倏地顿住了步子,停了下来。雪深深密密,满城白絮,几乎要将整座城埋葬,薄野津孤孑地立在那里,雪色呼啸着席卷过他的眉眼衣袖,身形修长,像是这地狱之地最为光明安全的存在,但卿晏却觉得这场雪将他也埋葬了。他们隔着纷飞大雪对视。疾风高旋低回,风声如同呜咽,头顶不时有闷雷滚过,远处有人群哭号声,可是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卿晏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天地阒静,时间停止。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薄野津的眼神终于动了下。那双漆黑的眼原本没有焦距,望着前方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如一团碎光聚拢而起,凝在街道尽头的少年身上。他像是从一场险恶大梦中惊破,倏然回神,那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儿迷茫。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如同死灰一般的气质淡了点,如春风吹又生一般,居然奇迹般地重新露出了一点活气。卿晏胸口处传来轻轻的闷痛,心想,原来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后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刹那间,卿晏心中飞快地闪过他们在北原时相处的画面,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是听他说,与亲眼所见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些口吻淡淡的话语突然立体鲜活起来,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眼前。刻苦铭心。卿晏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北原寒风中,避世不出,算是赎罪自省么?可他又有什么罪要赎?他哪里做错了?薄野津仍然立在那里望着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卿晏又闭了下眼,压下了那些情绪,忽然向他的方向跑过去。薄野津人没有动,只有眸光微动,似乎仍是有点迷茫意外的样子。少年冲他奔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燃烧的火球,洁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明亮得几乎能照彻眼前的黑暗,薄野津怔愣着,直到他直直撞进自己怀中。卿晏张手抱住他,感到被抱住的人僵了一下。他十分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雪落在他们身上。卿晏抬起头来看他,跟薄野津垂下的眸光轻轻一碰。薄野津的长发和眉眼上落满了霜白雪屑,几乎把他的眼睫染成了白色,漆黑的发丝被雪浸得潮湿,贴在鬓边,又被风扯乱。他的道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凄艳红梅,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至极,甚至连侧脸和眼角都沾着几缕溅上来的血。卿晏伸手掏了下袖子,拿出他从津哥那里顺来的那张帕子,无声地抬起手,细细将脸侧的血迹擦干净了。虽然此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在大雪中相拥,雪花落满头,在凄怆清冷之中,卿晏竟凭空生出了几分暮雪白头之感。薄野津将一身灵力散尽了,他们周围飘浮着金色的雾气,在黑暗中像是一盏盏魂灯。卿晏握住他冰冷的手,明知无用还是忍不住给他渡着灵力。薄野津眼睫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听说你去追入魔的百姓了……”他的嗓音低哑,“……人追到了吗。”“没有。”卿晏道,“跑了。”“……受伤了吗。”“没有。”薄野津似乎是言尽于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垂眸抱住自己的少年,顿了顿,哑着嗓子重新开口:“我……”却又似乎没有组织好语言,他的目光重新迷离了下,茫然道:“我……”他与这少年萍水相逢,这少年说喜欢自己,他自然而然便以为,这是个听了他的那些事迹慕名前来的信徒,抑或是追随者。薄野津想起这些日子他跟随自己在北地除魔的种种经历,此刻竟是说不出话来。他想说,他不是他想的那般,不是世人传唱的那般,他弑母屠神,十恶不赦……这样……还喜欢吗。还愿意跟他成亲吗。可他望着近在咫尺、犹如珠玉般温润的那双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天雷已在上空云端酝酿,随时都可能降下,惩罚这个不识时务、逆天而行的叛徒,可是薄野津眼前心中没有其他,只有这双少年的眼睛。荒城之中,望着这双眼睛,顷刻间便仿佛天荒地老。神力净化了数百里的魔气,它们偃旗息鼓,被尽数浇灭。然而夜色仍无穷无尽,头顶浓云聚卷,在这座城的上方厚重地凝结,紫色的惊雷在云间起起伏伏,卿晏抬起头,望向天空。——天谴。这片焦土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天没有因此降下惩罚,只有神灵的死,才会惊动天地。天道不仁,天道从来不仁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那是天的道,不是他的道。卿晏忽然倾身而上,搂住了薄野津的脖子,将他扯下来,看他眸光惊动,掀起波澜。“薄野津,不回天刹盟了,也不回天上了,不当什么神了,好不好?”他忍着心中的哀恸,忍着那种要掉泪的冲动,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嫁给我,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会对你好,会疼你的。”薄野津静静看着他,哑声道:“……好。”卿晏直接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冷风和雪片,凄怆绝望得让他整颗心都微微发疼,他吻着他,可却觉得那么难过。天雷轰然落下的那一瞬,卿晏咬破了他们交融的唇舌,以血为引,蓝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侧幽幽亮了起来,他轻轻抵了一下薄野津薄而凉的唇角,吐息之间,将那片灵魄碎片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