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魄归位, 卿晏被一阵光芒托着,轻柔地被推出了灵台。他睁开眼,开了一半的侧窗刚好有阳光漏进来, 落在他眼睑上,将瞳仁染得色泽浅淡了些。他觉得好似做了一场长长的颠倒大梦, 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今夕何夕。这梦并不是什么好梦,惊怆绝望, 却深刻叫人难忘。好半晌, 卿晏才回过神,他侧过脸,看见枕侧的人, 心口处似乎突然漏跳一拍。薄野津的面容就近在眉睫, 卿晏进入他的灵台之时是躺在他怀中的,如今也仍然是一样的姿势。卿晏看着他, 微怔了下, 发觉津哥与千年之前还是很不同的。虽然成年之后这模样五官就没有多大变化了, 但是周身气质是很不同的。千年之前,他到底年轻, 没有如今这么沉稳持重, 年轻人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而薄野津年轻时便比旁人早熟早慧, 但那情绪虽被压着, 但变化时到底还能是捕捉一二,而如今的他则是完全不显山不露水了。卿晏抬起手, 拨开他脸侧的乱发, 从那深邃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一路细细描摹, 停在他唇畔。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薄野津,像是找回了什么宝物似的,明明他一直在,他却觉得他失而复得。可是……卿晏突然想,灵魄已经还给了他,为什么他还是没有醒过来?他正要伸手去探薄野津的灵脉,忽然,腰间一重,感觉被掐了下,更深地揽进了散着冷香的怀抱中。卿晏一抬头,见薄野津正垂眸安静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卿晏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格外漆深。“津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卿晏去握他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刚将灵魄还给你,你融合得怎么样了?没问题吧?”他却被反握住了,薄野津按住了他,不让他给自己渡灵力,一开口却是冷冷淡淡:“谁让你进来的?我同意了么?”卿晏愣了下。怎么不领情啊?他确实是不请自入,没征询他的意见,可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法征询啊。卿晏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只有这个办法了。”“津哥,你……生气了?”卿晏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他竟有些不敢看他。薄野津缺失的那块灵魄乃是他的杀相,如今骤然归位,六相齐全,他身上冷感更重,那股天然的威压几乎压得卿晏有些抬不起头来。因为从前的杀孽,所以他将杀相剖了出来。难怪卿晏原来觉得他周身气质太过于平淡温和了,如今杀伐气回归,如此威严冷淡,才是他原来的样子。薄野津眼眸冰冷,淡声道:“你可知这有多危险?”“你从未进入过别人的灵台,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小事么?胡闹。若是在灵台之中出了什么岔子,你会神魂俱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薄野津眯了下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没有进过灵台,根本不知其法,是谁教你的?”卿晏:“……”他当然不可能出卖薄野楠。卿晏转开话题道:“那我能怎么办?看着你一直沉睡不醒么?我做不到。”他握住对方到底手,贴在自己心口,道,“更何况,我进的又不是别人的灵台,是你的啊。”他又不是在外面乱搞,他进自己男朋友的灵台,也犯法吗?“你不是也进过我的灵台吗?为什么不让我进你的,这不公平。”卿晏道,“你当初进我的灵台时,怎么就不担心出什么危险?”在对方开口之前,他又自问自答地抢答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抗拒你伤害你,对不对?”“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伤害我的。”他笃定地说。——就算是尚未苏醒,你的潜意识肯定也不会伤害我的。薄野津看着他,道:“谁让你翻我记忆的?”“我不是故意的……”卿晏说完,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一开始确实不是故意的,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可是后来呢?他本可以在找到他的神识的第一时刻就把灵魄还给他,也应该这么做,可是却硬生生拖了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他想看看他的过去。但其实,就算是男朋友,也有隐私权吧?卿晏有点心虚,但还是强作镇定,振振有词地偏移重点,给自己找理由:“我不能看吗?”他本来是想装下委屈,结果真委屈起来了,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不能自己看吗?要不是我误打误撞看到了,你是不是永远也不准备告诉我这些事?”“你都答应嫁给我了,对我一点儿也不坦诚……”卿晏加重语气,“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眼圈红了一圈,装得挺像样——半是装的,半是真委屈,半还存着刚才记忆中的心疼,神色中的难过鲜明得几乎能以假乱真。薄野津一愣,反省了下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他伸手从那潮湿的眼尾抚过,将人轻轻压进怀里,道:“你为我以身犯险,我虽然不赞同,可心底……到底是高兴的。”“是我方才说错话了。”他抚着卿晏的长发,低声道,“你如此为我,我该谢谢你才是,不该那样说你。”卿晏在他怀里闷声“嗯嗯”,他顺杆就爬,控诉道:“你恩将仇报。”“……”薄野津垂着眼淡淡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略略停顿,才继续说:“过去的样子,并不好看,我并不想让你看到。”卿晏一顿。这句话语气极淡,清清浅浅地拂过他的耳畔,似乎只是随口说的,卿晏却立刻穿透了那风轻云淡,察觉到其中的真心。虽然他在沉睡,可是他灵台中发生的一切,本人当然再清楚不过。卿晏跟着从前的他经历了一遍那些苦,他也好像重新走了一遭。“……没有。”须臾沉默,卿晏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没有不好看。”薄野津凝眸看着他。虽然他的那些年,卿晏挑挑拣拣也挑不出来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他还是尽力想拣点值得高兴的说,比如……卿晏道:“我都不知道你有尾巴呢,很好看很漂亮啊……你以前从来没给我看过。”他是真的很喜欢那条尾巴,那鳞片是纯银的,像是一片纯净的雪,摸上去冰冰凉凉,滑滑润润。还有……他那时候控制不住这条尾巴、收不回去,那微微无措的样子,也挺可爱的。薄野津眸色微沉,没吭声。卿晏看他神色,觉得他仿佛是有些不喜欢这条尾巴,可能还是因为自己那蛟族的一半血脉而有些隐隐自卑?他这么猜测着,放柔了声音道:“真的很可爱啊,能再放出来给我看看吗?”“灵台中发生的事你应该都还记得吧?你记得北地神殿里那一夜吗?你……不都给我看过了吗?”他想哄人的时候当然会极力找好听话来说,简直听得人心都软了:“尾巴很好看,以前的你也是。没有什么不好看的,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你没什么错啊。”他不提北地神殿那一夜还好,一提起来,薄野津的目光就冷了几分,他抬手扣住卿晏的后颈,摩挲了下,道:“不准再提他。”卿晏:“?”他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他”说的是谁。“什么他……那不是你吗?”卿晏又是惊讶,又是哭笑不得,“你们是一个人啊。”薄野津看着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他后颈的腺体。卿晏颤了下,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些,忍不住偏头躲了躲。他没想过,在灵台之中,情热期会突然到来。薄野津作为灵台的主人,不出现也知晓一切,他亲眼看着从前的自己与他缠绵亲近,听他跟从前的自己说喜欢,却如个槛外客、局外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记得他每每被这不能自主的情潮折磨,都喜欢叫自己咬他这里,不过那一夜,卿晏并没有让从前的他咬。这一点让他稍微扬了下唇角。薄野津收回手,问:“那你是更喜欢从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卿晏微微瞠目,心说这是什么问题?他不可置信,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荒唐:“津哥,你是在吃醋么?那不也是你么?你这是……吃自己的醋?”他真没见过这么醋的,简直大开眼界。薄野津并不承认,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卿晏忍着笑,这次认真答了:“都喜欢。”他眉眼弯弯,倾身过去贴着薄野津的唇,就这么吻着他说话:“都是你呀,只要是你,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都喜欢。”薄野津便不再问了,但看起来还是不是完全满意的样子。卿晏看着他这副神色,居然从奇怪的飞醋之中找到了点他千年之前的影子,会生气会愤怒会委屈会茫然的那个年轻的他,他慢吞吞地、极为缠人地在他唇上磨蹭了下,道:“可是不管千年之前的你,还是千年之后的你,都答应了要嫁给我,我等了好久了,你什么时候兑现诺言?”薄野津盯着卿晏明亮眉眼和淡红的唇色,忽然笑了下:“分明是我一直在等你。”“是吗?”卿晏被他绕了下,觉得也不用计较这么多了。薄野津忽地抱着他坐起身,姿势陡然变了,他们面对面,卿晏猝不及防,重心陡失,跨在他身上,“嗯?”了一声。薄野津伸手挑起他胸前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尾系在一起,卿晏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呼吸都屏住了。发尾相缠,薄野津冲他摊开掌心:“手。”卿晏愣愣地搭上去,道:“现在?”薄野津拖着嗓音“嗯”了一声。他握住卿晏的手,十指相扣,卿晏看着他低声念动契文,他不甚熟悉,也跟着他慢慢吞吞磕磕巴巴地复述。赤红色的烟雾从二人中间升起,凝成了一道精美的符契,小巧玲珑。卿晏伸手接住它,听见薄野津淡淡道:“现在就是良辰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