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黎安小朋友在七八岁, 还没有拜入仙门的时候,就已经被当世唯一一位神明金口玉言地赐过评语——虽然可以修仙,但是难成大器。事实证明, 仙君他老人家作为如今修真界无人能比肩的佼佼者,眼光的确毒辣, 不会看错。的确。对于一个小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来说, 能开灵根已经是很好了,可要他去成什么大器, 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卿晏原来跟薄野津开玩笑说, 黎安没什么本事,可以给他娶一个好老婆帮他镇镇场子,这话原是戏语, 可随着黎安一点点长大, 卿晏居然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法子的可能性。“你真要将门主之位传给他?”薄野津再一次问道,“虽说他是你的徒弟, 可若真不能胜任这位子, 又如何?”卿晏道:“你觉得他不能胜任么?”黎安也是薄野津看着长大的, 虽说黎安挺怕他,但“严父”也是父, 薄野津道:“在他这个岁数的修士, 早该过金丹期了。”可黎安却才刚刚凝出剑气。卿晏想了想,他不也是个大器晚成的么?背着原主的一点修为, 却不会用, 在北原时才化出剑气来。“至少……”须臾,他给自己的小徒弟找理由道, “黎安的人缘挺好的。”尹黎安的人缘是真的好, 整个千鹤门上下, 从师兄弟到外门的洒扫弟子,都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作为如今门主的小徒弟,尹黎安在门内有天然的地位,跟从前的苏九安、以及更以前卿晏在门中的地位一样,可是黎安没有一点少爷毛病,跟谁都能不论身份尊卑地玩得开,有礼貌,不娇气,还长了那么一副漂亮的脸。除了于修道上没有天赋、废物了点,其他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来。可……这能服众么?卿晏叹了口气,虽然如此,但是这么看起来,更像是个吉祥物的存在。尹黎安发现最近师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怎么了,师父?”他被这种眼神看着,还没等卿晏说什么,自己先反省起来了,缩了缩头,“昨日您叫我抄的道书,我已经抄完了。”卿晏点了下头:“悟出什么来没有?”黎安顿了顿,才慢慢地道:“我看道经里写,道法自然。圣人辅万物之自然,是要顺应万物,使人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回归本心,自在本相。”卿晏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很有意思,略带鼓励地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我也想自在,顺应本心。”黎安道,“所以……师父,我今天能吃糖么?”卿晏:“……”他还以为他悟出了什么东西,原来还是馋。他第一次板起脸,戳了下黎安的额头,道:“回去再抄一百遍。”黎安:“……啊?”黎安捂着额头皱着小脸往外走的时候,薄野津正好踏入殿中,黎安本来还委屈着,一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溜得飞快。卿晏看了眼他的身影,对薄野津道:“要不然……我再物色物色别的人选?”自家师父望子成龙,想把这担子交过来早点退休的心情,黎安是没法共情了。他虽然在课业上并不能说不努力,他年纪轻轻,被姐姐送到卿晏面前拜了师进了仙门,那就跟着师父学,让做什么做什么,可是从心底里说,他对这些东西是不太感兴趣的。要是真说起兴趣,那么尹黎安小朋友的兴趣只有一个——吃。尤其嗜甜如命。卿晏本以为这是小孩子的通病,没想到,黎安两三百岁了,居然还是这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百年如一日地贪吃甜食。倒不是嫌他吃多了,而是真的担心他会坏了牙,卿晏才不许他吃糖了。只是……屡禁不止。尹黎安的住所就挨着卿晏的寝殿,住在旁边的偏殿,他看着寝殿的大门关上了,自己去房中拿了纸墨,趁着阳光正好,在院子里找了个花架子下阴凉处,开始任劳任怨地抄道经。他坐在角落里,小小的一个,一眼扫过去,若不细看,很难发现。是以,薄野云致进来之时,并未发现他。一沓纸搁在旁边,黎安写得手都酸了,正搁了笔扭了扭手腕,准备歇一会儿,就看到了陌生的来客。这人没见过,黎安下意识皱起眉,走过去。“你是谁啊?”黎安拦在他面前,连台阶都没让他上,“是本门弟子吗?懂不懂规矩?”薄野云致一顿,打量着这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少年。少年伸着手,广袖如雪,身量还不到他的肩膀,略矮了些,骨骼初成,眉清目秀,挡在他面前的模样却是一脸严肃。“我不是千鹤门弟子。”薄野云致很好脾气地道,“但我找你们门主有事。”黎安心道这外人好不懂规矩啊,他说:“师父和哥哥在里面说话,不许人打扰的。”这已经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了。自从上次黎安不小心推门进入,撞到他师父坐在某个人怀里看符册起,他看见师父寝殿的门关着,就不敢随便再推了。“既是来拜访的客人,”黎安感到奇怪,怎么看这个人怎么可疑,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怎么一个人?你的名帖呢?”薄野云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来拜访,也要递名帖的。以他跟卿晏的关系,他来拜访他叔祖,也要递名帖???薄野云致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新鲜,好笑地勾了勾唇。“你是新来的弟子?”薄野云致道,“你知道我是谁么?”黎安见这人不答反问,更确定这人有问题了:“我管你是谁——”“黎安。”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黎安转过头,规规矩矩退到旁边,喊了声:“师父。”卿晏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又转向薄野云致:“盟主今日来此,有何贵干?”如今,他已不再称呼薄野云致“小盟主”了,自从前年,薄野楠退隐,将盟主之位传给薄野云致,他已经不是什么预备的接班人,而是天刹盟正儿八经的掌门人了。薄野云致虽然成了盟主,但在薄野津和薄野楠面前,永远是个小辈,他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东西:“过两日就是千秋节了,我来给叔祖贺寿。”卿晏迎他进殿中:“过两日才到千秋节,你今天提早来做什么?”薄野云致颇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卿晏:“?”他还说呢。薄野云致:“去岁我千秋节当日前来给叔祖贺寿,结果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别说他叔祖,就是卿晏,他也没看见,完全白跑一趟,白费功夫。“……”卿晏想起来了,那天他给薄野津过生辰,两个人直接出去了,并不在门中。他笑了下,气氛略有些尴尬。薄野云致也没计较,他一个作晚辈的,能跟长辈计较这个么?黎安还杵在那里,卿晏道:“经抄完了?”“……没有。”黎安又看了几眼,看师父跟这人聊得挺好,才回自己那个小角落下继续抄经。“这孩子……是你从前收的那个小徒弟?”薄野云致问道。“是啊。”“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薄野云致道,“上次见的时候,他才这么高。”他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下。其实不怪他没认出来,薄野云致当上盟主之后,也不是总亲自往千鹤门跑,虽说他跟如今的门主和门主夫人的交情异于常人,可作为仙门魁首,九洲各地的事他都要管,事务繁多。再则,卿晏和薄野津一年半载,也常有大半时间不在门中,不时就去北原待一段日子。是以,他们确实也许久未见了。薄野云致从殿中出来的时候,黎安还在抄经。薄野云致本来已经往院外走去,准备回去了,不知道为何,脚步忽然一顿。黎安感觉头顶一暗,什么东西遮住了光线,他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可疑的人站在他面前。“你做什么?”黎安问,师父跟这人看起来相谈甚欢,他也不可能还是刚才那副态度了,语气缓和了点。薄野云致看着他,问:“你真不记得我了?”黎安露出困惑的表情。薄野云致道:“你小时候,你师父带你去天刹盟的兽谷里看银鹿温河的时候,你吓得哭着跑出来了,还把鼻涕擦在我袖子上,你忘了?”“哪有这回事?”黎安下意识反驳。那事太久远了,他确实已经不太能记得起来了,但这么琢磨一下,好像又有点印象。好像真有这事!黎安僵住了。“所以你是……?”薄野云致在袖子里掏了下,掏出什么,塞了个东西到他手中。黎安低头一看,是一张名帖。薄野云致生平也是第一次给别人递名帖,他作为天刹盟的盟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名帖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就是放在那儿的摆设,他自己都没想到过有一天会递出去。黎安仔细看了那张名帖。他原来是天刹盟的盟主?结果,薄野云致下个月再去的时候,黎安就改了口。薄野云致提着两坛子春花酒,还顺带提了些天刹盟的厨子们新制的点心,进入院中的时候,黎安正在和师兄们过招。他一向是最后一名的,每次跟师兄们讨饶得已经得心应手,此次也不例外。一院翠意烂漫,风吹叶动,少年的长发尽数扎成马尾,一身短打更勒得纤细身形轮廓清晰,他笑着软声道:“师兄让让我。”师兄们也笑着回他:“哪次不让你?让你你也赢不了啊。”三言两语之间,开打了。薄野云致步子一顿,倒是不急,很有闲情逸致停下来欣赏这场对战。黎安没谦虚,他是真没修道练剑的天赋,那剑气是勉强凝出了,可是不成形状,更没什么杀伤力,那双手握着剑都握不稳。薄野云致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中提的东西放到院中的石桌上,走上前去。黎安正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比试不就是走个过场么,就如他师兄说的,他从来没赢过,黎安内心也没多想赢,完成任务似的。正想着,他的后背忽然贴上了什么,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黎安一怔,有声音响在他耳边,指点道:“剑要抓稳了。”黎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着,长剑横扫了出去。很快的几个招式,黎安完全是被带着走的,他回过神,师兄已经挂到了树上。“……”他赢了?不对,这不是他赢的。黎安转过身,看着来者,愣了下,才恭敬礼貌地喊道:“盟主叔叔,来找我师父?”“……嗯。”薄野云致收回手,却觉得哪里不太对。虽说他们俩这个年龄差距,他喊他叔叔,还挺正常。可是,结合一下其他的情况,就不太正常了。“你喊我叔祖哥哥,却喊我叔叔?”薄野云致问。黎安:“……”他从前喊卿晏哥哥,后来改了口,喊师父。他听过卿晏以兄称呼这位,那哥哥的哥哥,不是得再涨一辈么?“那该叫你什么?”他有点晕了。“……行吧。”薄野云致心道,自从他叔祖和卿晏在一起之后,这辈分就没对过。他重新提起石桌上的酒水点心,往正殿方向走,黎安道:“师父和哥哥现下不在殿中。”薄野云致问:“那他们去哪儿了?”黎安想了想:“可能是去除妖了。”“嗯?”薄野云致意外道,“东洲又有妖物出现了?什么妖?”“不知道。”黎安道,“吃早饭的时候,我听见师父跟哥哥说,如果什么尾巴再乱来的话,他就把他砍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应该是蛇妖。”薄野云致便在殿中等了一会儿,黎安把剑收了起来,看见薄野云致把食盒放在桌上,他似乎闻到了热腾腾、甜丝丝的味道。“这是什么啊?”他问。薄野云致掀开盖子:“这个?盟中的厨子新做的糖饼,我顺手拿些来与叔祖尝尝。”糖饼?黎安舔了舔唇:“我能尝尝么?”吃一个,应该看不出来少了吧?薄野云致扬眉:“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带来给他们吃的啊。黎安简直久旱逢甘霖,他咬了一口,还温热的糖浆就流淌到了他舌尖,甜甜蜜蜜地融化了。“好吃吗?”“嗯嗯!”黎安唇边沾着糖饼渣子,猛点头。在他师父的监督下,他好几天没吃糖了,没碰过甜食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薄野云致看得好笑:“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黎安忙着吃,没理他。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黎安猛地一顿,卿晏迈进门槛内,已经闻到了甜味,他皱起眉:“你们在干什么?黎安,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破戒了?”黎安立刻把剩下的那一小块饼往嘴里一塞,一副要吃不要命的模样。在他师父动怒过来惩罚他之前,他飞快地蹦了起来。“没有!”薄野云致看到少年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眉眼弯弯,活泼极了,是被纵容宠爱着长大的样子,那湿红的软舌探出唇角,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的糖渣,为了防止被他师父逮住惩罚,他一阵风似的飞奔出了大殿。薄野云致被那个笑容晃了下,久久不能回神。晚上,他回到天刹盟中,坐在书桌前,处理完了所有公务,搁下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笑容。不仅是少年像小松鼠似的往嘴里塞糖饼的样子,还有一院翠叶春花之中,他连剑都握不稳,被师兄打得连连往后退,却还是在笑,眉眼弯弯的样子。都很漂亮。一目了然的漂亮。薄野云致:“……”不对,那可是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抱过的那个小孩子。他冷静了下。他的理想型,似乎一直是这种漂亮、性子好的少年——当年的卿晏是,如今的尹黎安,也是。薄野云致内心挣扎。他扪心自问——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我难道只看脸吗?……好像是的。当年,薄野云致对卿晏表达好感的时候,是很坦**的,他本来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可如今,他纠结了起来。毕竟年龄差距摆在这里,毕竟人家今天张口喊他“叔叔”。不过很快,薄野云致又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因为他发现,要是这么说起来,卿晏和他叔祖的年龄差距不是更大?!都隔了好几代了!如今不也是美谈一桩?薄野云致记得京洲城内有好几个戏班子排演过他叔祖和卿晏的事迹改编成的话本子,当时反向还挺火热。那,他也可以?薄野云致没事找事地把处理好的公务又摊开来,检查了好几遍,突然又想,他……喜欢吃甜的?当晚,天刹盟的弟子们感到有一丝反常,因为盟主今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寸步不出。没有人知道,当晚,如今的仙门魁首、堂堂天刹盟的盟主心绪是如何波澜起伏的。天刹盟的弟子们只知道,次日清晨,盟主才踏出房门,脸色看上去似乎是没太休息好,他吩咐道:“昨天那个厨子呢?”“让他再给我做一篮糖饼来。”……至于尹黎安小朋友,最终是怎么眼皮子浅地因为一块糖饼就被人骗到了手,那就是后话了。卿晏从前还想过,给黎安找个能镇场子的厉害媳妇。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徒弟最后的姻缘是这样的。唔……这个媳妇确实挺能给他镇场子,但……他真的是“媳妇”么?千鹤门和天刹盟,对这桩婚事大体满意,只是,在谁嫁谁娶上,开展了好一番争论。很多年之后,当一群道史学者翻开陈年的族谱,准备研究这一段历史,做系统的整理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薄野氏家族的人,似乎在择偶上都有点臭不要脸的毛病。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牛吃嫩草”。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也完啦,留个白~因为这篇文还在连载榜上,所以我现在标不了完结,等过两天下了榜单再标。过两天我还想换一下文名,换个端庄含蓄好听的。暂定是《不辞冰雪》。——不辞冰雪为“卿”热。非常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