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章觉得上天的安排太巧了,早上刚刚遇到宋拂之,晚上就得知要去拜访他妈妈。其实如果有可能,时章一辈子也不愿再遇到宋拂之,但当他真的遇见后,又发现自己还是难以控制地想靠近他。念高中那会儿,时章站在学校的破树林子里,练抽烟。其实那儿根本不是什么树林,就是一土坡旮旯,被挡在两栋破楼后头,稀稀拉拉几棵秃树,地上堆满了废弃的建筑材料。夏天这里又晒又热,压根没人来,老师抓不着。时章吸进去一口烟,捂着嘴咳了半天。烟难抽,他还没怎么练会。咳完了,时章直起身子,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个人,无声无息的。是个学弟,身材单薄清瘦,校服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松。时章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是那周所有的值日生里最帅的。学弟的右臂上有一抹鲜艳的红。别人为了帅气好看,都直接把值日生的红臂章别在衣袖上,能随风飘起来。只有他,一丝不苟地把臂章穿戴整齐,印刷体的“值日生”三个字清清楚楚。时章眯着眼睨他,没把他当回事,抬起手又抽了一口。这次没呛。这个值日生在旁边看着他,什么行动也没有,时章自己抽自己的,两人就这么一语不发地站着。烟很快燃尽,时章把烟摁在石头上灭了,捏着烟头往外走。路过值日生的时候,时章停了,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的班和名字。”学弟反问他:“你明明不喜欢烟,为什么还要抽?”很清新的少年嗓音,混着一丝变声期的沉,让时章有种被轻轻击穿的感觉。时章没回他话,随手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风纪委员,来一下。”学弟站在原地没动,问他干嘛。“叫你来你就来。”时章有点不耐烦,“刚树林里蚊子给你胳膊上咬了个包,你还站那儿干嘛,等着被抬走?”学弟下意识挠了挠胳膊,纤细的手指在红袖章边缘弯屈。时章收回目光,把人带到了高三的班门口,从桌斗里翻了个小圆铁盒的白猫清凉油,隔空一抛,对方接了。学弟用指尖挖出一小块薄荷味的膏体,沉默地涂到红肿的蚊子包上,抹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刻进时章记忆里。快涂完了,学弟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刚刚说的什么风机委员,是什么?”时章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邻桌的水杯差点被他拍掉。挺有意思的这小帅哥,求知若渴。时章懒得跟他说这是他在动漫里看到的,只是在对方把清凉油还回来的时候,没接。时章说送给他了,学弟摇摇头,把小铁盒放回时章桌上。“不喜欢抽烟就别抽了,下次再抓到就记你名字”。学弟说完这句话就走了。青春期的许多事都发生得毫无道理——时章从那天开始,一遍遍想起树林里学弟的样子,想起他的声音,想到他身上被蚊虫咬的包。红肿的一小粒,略微突起,在白皙的皮肤上很突兀。让人很想掐着他,咬上去,留下这样类似的痕迹。想让他变红,想让他疼,想再听听他那略带成熟的少年嗓音。时章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自觉地蹙眉。他知道自己性格里有极端的一面,远不像看上去那么散漫。时章爱去山里收集新鲜植物,回家后做成标本,整齐地锁到柜子里。他玩cosplay只穿一次的衣服从不会二手卖掉,全都熨烫后整整齐齐地挂进衣柜,还要加上日期标签。黄毛杀马特抢了他手里的游戏币,他就把所有的游戏币都抢回来,再哗啦啦砸那人一身。时章拥有的东西很少,但如果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让那东西完全处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这次,他竟想要像收藏植物标本一样,收藏一个人。时章轻松打听到了学弟的名字,叫宋拂之。不太轻松的消息是,他的妈妈是自己的班主任,王惠玲。时章常躲在暗处看他。看他上体育课奔跑的身影,看他值日时认真的表情,看他和班里同学一起开心地笑,阳光洒在少年的衣领。学校的范围太小,时章开始跟着他回家。说的不好听点,叫尾随。虽然有个在学校当老师的妈,宋拂之也经常一个人走回家。时章就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跟了很多天。只是跟着,什么也没做。时章唯一做过的事,就是在远处目睹一个社会混混搜刮了宋拂之身上的零钱后,把小混混拎进了巷子深处,冷声要他把钱还回去。时章打过很多次架,唯独那次下手最黑。一想到小混混把宋拂之堵在墙角的样子,他就双眼发红,很难控制激烈的怒火。最后差点把人送进医院。要不是小混混自己确实做了坏事,不敢报警也不敢闹大,时章指不定就要进局子押几天。这种窥视越来越上瘾,像将人拉入沼泽的毒药。时章嫉妒宋拂之身边的人。看到宋拂之的朋友们围着他开怀大笑,时章清楚地感到呼吸不畅,好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胸中有火焰熊熊燃烧。他想把他们都扯开,让那个学弟的眼里只有自己。时章想介入,想控制,想把人像做标本一样一点点在手里展平了,压实了,关进屋里。但理智又将这些疯狂的想法死死压制。宋拂之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山里能任人剪采的灯心草。时章像个罪犯,他不敢在宋拂之眼前抛头露面。甚至小心翼翼地抽烟,不愿被他抓到。因为再被抓到一次,宋拂之就会问他叫什么名字。时章怕自己不会回答“时章”,而是会很神经质地盯着宋拂之说“我想要你”。于情于理时章都知道自己不可以往前迈步,他比宋拂之差太多,性格家庭教养,样样都不在一个水平线。高考完后,时章报的全是外省的大学。暑假还没过完,就提前只身去了外地。几乎像是逃跑。逃离过去的不堪,逃避自己的疯狂。这些想法,时章谁也没告诉,宋拂之更是毫无察觉。这念头就该烂在他一个人的肚子里。一晃十几年过去,时章偶然在咖啡馆碰到他,自认为长进不少。虽然生理上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根深蒂固,时章自信他完全有能力控制自己。他现在是个沉稳的成年人,拥有体面的工作,不会再做青春期时的那些傻事。去拜访即将退休的王老师之前,时章特意去理了个发,然后添置了一套新衣服。老同学们十多年没这么整齐地聚过,乍一见面,都在认人。谁谁谁变胖了不少啊,谁谁谁还跟以前一样又瘦又高,哎哟,这谁啊,漂亮得都认不出来了。时章到得有点晚,包厢里站满了人,欧阳希在一堆人中间谈笑风生,已经和大家聊得很熟了。有人看到了刚进门的时章,迟疑地喊了声,“诶,这是……?是不是走错了。”欧阳希闻言就往这儿走,走到一半看见时章,脚步突然停了,目光锁在时章身上,愣了半天。“操…”欧阳希没忍住爆了个脏字,“行啊你。”平常时章不是穿休闲装就是穿实验服,除了cos的时候,永远那么单调朴素。今天却穿了件很有型的风衣,敞开,里面是件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衣。他腿长,牛津靴被穿得很有味道,绅士又随性。“时教授,帅得有点过分。”欧阳希打量他,“打扮过了?”时章坦**地“嗯”了声。欧阳希好像还有话想说,被别的同学打断了。“咱时爷现在…真是没认出来!”“什么时爷,现在得喊人家一声时教授。”“卧槽,时章你当教授了啊,真的假的啊。”挺多人都对时章很惊讶。从前他们时爷称霸一方,看上去懒散但其实很讲义气,班上同学谁遇到难缠的麻烦,他就出面帮忙“解决”,所以收获了个“时爷”的名号,也是最让王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之一。谁能想到现在人家是名校正教授,手里好几篇CNS和子刊发表,拿过国家奖,天天在实验室里为人类的文明进步做贡献,那叫一个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王惠玲没一会儿就到了,所有人忙不迭地去迎她,王老师前王老师后地喊。快六十的人腰杆还是挺得很直,掺杂着灰白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耳后,除了脸上多了些细微的皱纹,气质几乎和她年轻时没什么区别。昔日的青葱少年少女们一晃都长成了参天大树,老师倒成了最矮的那个。王惠玲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笑着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她来之前特意翻出曾经的毕业照,把脸和人名对一对。现在来一看,孩子们都长大了太多,变得她认不出了。在各行各业工作的都有。有人开淘宝店当了小老板,有人在互联网做到了高管,也有自由职业的自媒体人。或许在世俗定义的“成就”上有所差异,但大家都在过着属于自己的小生活。王惠玲眼睛有点红,时间过得太快了。站在面前的学生很高,王惠玲仰着头,开玩笑道:“这谁啊,高得我看不清。”时章往旁边让了一下,半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王老师好。”顿了几秒,他又加了句:“以前给您添麻烦了。”语气十足诚恳,一包厢的人都笑了起来,说咱时爷长大了。王惠玲是真的看了会儿才确定这是时章,气质变得太多了,脱胎换骨似的。以前时章吊儿郎当地在她课堂上趴着睡觉,校服随便披在肩上,小臂线条很显,肤色一看就是常在外面野,晒出来的。结果现在呢,衬衫大衣皮鞋,发型简洁干净,架着副眼镜,身上的学术气质光靠衣服伪装不来,是天天在实验室和学校里泡出来的。得知时章现在是植物学教授,王惠玲稍微惊讶了一下,接着和他多聊了两句。同在教育行业,王惠玲自然会和那些当了老师的孩子们多聊聊。她教出的学生里有不少人长大后都当了老师,做教授的倒是不太多。毕竟科研很苦,半途而废的人也很多,能做到教授并不容易。王惠玲眼中升起不加掩饰的赞许之意。时章一看王惠玲的眼神就知道今天他这身行头选对了,看起来王老师对他现在还挺满意的。虽然再也不会见到宋拂之,但只要是能给他的家人留下好印象,时章都觉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