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章撩了一下宋拂之汗湿的发丝:“去洗澡?”“再等等吧。”宋拂之偏头看了眼时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等爸妈再睡熟点,谁没事干一晚上洗两次澡啊。”这里不是自己家,他们洗澡得出房间,稀里哗啦地估计会弄得动静挺大。时章笑了笑,低眉顺眼从床头柜捞了杯水过来,宋拂之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大口,时章仰头把剩下的喝了。真的渴。情况特殊,所以他们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只能用接吻堵住对方的声音。“算了,要不别洗了,直接睡吧。”宋拂之迷迷糊糊地说。他真累着了,就这么一会儿就快睡着了。“多亏了你个老不正经的还随身带……”宋拂之撩起眼皮,眼眸潮湿地往床边底下看了一眼。“我一会儿收拾。”时章说,“明天早上我直接把你房间的垃圾袋打包扔走。”宋拂之低声笑,笑他们自己。多大人了,真不害臊。俩成年人在爸妈家就睡一天,还不老实,到头来还得做贼一样把东西扔掉。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真让爸妈看到了未免太不像话。又躺了会儿,两人才轻手轻脚地跑去浴室洗了个澡,花洒都不敢开大。洗了个澡反而不困了,两人挤在**谁也没闭眼。宋拂之换了几个睡姿都不得劲,最后干脆直接把腿跷到了时章腰上。“揉揉。”宋拂之说。时章刚洗完澡没穿上衣,锁骨那还都是细密的水珠。他跪坐在宋拂之身边,肌肉大刀阔斧地敞着,动作却很小心。时章一边揉还一边说:“腿腿累着了。”宋拂之差点把自己呛死,硬汉能不能不要突然说叠词?这么被服务着,宋拂之又觉得有点困了,手掌松垮地圈着时章的后腰,指尖从皮筋边缘往里探,一下下按着时章那块凹凸不平的隐秘伤疤。自从看到这片伤疤之后,宋拂之有事没事就爱摸摸它。时章最开始很是应激,还没碰到就往旁边躲。现在被宋拂之弄习惯了,被揉了半天时章都没反应,只是有点无奈地看着宋拂之。这会儿的气氛是很温存的,宋拂之闭着眼睛,指尖在时章那块皮肤上游**,脑子很放松,所以想也没想就问出来了:“疼不疼啊当时?”问完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好像问过这个问题了。时章说这伤是小时候调皮弄的,疼不疼他也不记得了。没想到这次时章停顿了很久,轻声说了个“疼的”。宋拂之睁开眼,轻轻拉住时章的手腕。时章顺着他的力道,跟着躺到宋拂之身边。“你们高中或者大学的寝室夜聊吗?”宋拂之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时章笑笑:“聊,都聊。”“那要不要跟室友聊聊。”宋拂之尽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不想聊咱们就睡觉。”时章眨眨眼睛,心情也跟着一松,唇角甚至带着点笑,“聊的。”其实时章没想过这辈子有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没人会掀他的裤子看那么寸的一块皮肤,再一个就是确实不想说,他都三十几了,再说那些几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像是卖惨。但是如果对方是宋拂之,时章便觉得没关系了。宋拂之说他会接纳时章的一切,他刚刚……也确实做到了,即使很艰难,即使浑身大汗淋漓。他给了时章最直接的包容,用他自己,用他那颗强大而温柔的心。时章双手在身后攥着衬衣,拼命咬牙,颈侧鼓胀的血管跳得飞快。差点在最后的刹那落下泪来。这么好的人,让时章愿意捧出一颗残破的真心交到他手里,因为他知道,宋拂之能治好他。“我怕你听了就没好心情了。”时章还是有点不忍。宋拂之说“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心情就会好。”今晚的宋老师太不一样了,时章难耐地拉着他,很不合时宜地亲了他一口。“是我妈烫的,但我也怪不了她。”时章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讲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他想从头讲,于是宋拂之就安静地从头听。时章的妈是酒店服务员,颇有姿色,一个人摸爬滚打,这辈子的终极目标就是嫁个有钱人,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时章的爸正好就是那个有钱人,那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漂亮女人睡一觉。于是在几十年前,杯盘狼藉的夜晚,一个出轨的男人,一个贫穷的女人,就这么有了时章。怀胎十月诞下一个胖乎乎的大胖小子,女人以为自己拥有了飞上枝头的翅膀,却在男人冷淡的眼神中,得知他已经和门当户对的女孩结了婚。男人就这样把女人和婴儿丢在了阴湿的角落,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多么俗套的故事,放在陈旧的故事会小杂本儿里都没人想看。但当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在现实,便成了一部可笑可悲的哑剧。幻梦破灭,女人不仅没有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的太太,反而仍然只能呆在她那破旧不堪的小楼里,丢了工作,还多了一张只会哇哇大哭的嘴。十月怀胎已经非常辛苦,那时女人心中尚有希望,所以为着今后的生活咬牙坚持了下来。结果等来的只有迎面浇来的冷水,希望破灭,压抑许多年的苦终于爆发。她常常突然大哭,尖叫,摔东西,捂住婴儿的口鼻,看着小生命挣扎,她再崩溃地放开手。那时的时章还太小太小了,这是真的没有记忆。幸好婴儿没有记忆。但等时章长大一点,几岁的年纪,母亲仍然不见好转,不再像以前那么激烈,而是常常陷入长久的低落悲伤。她的情绪有时突然暴躁,言行激动,时章就是她最顺手的出气筒。时章身后的伤就是那么来的。那天母亲刚烧了壶开水,时章那么小一丁点的小孩,站在她身边说肚子饿,想吃东西,她不知怎么就突然爆发了。憔悴的女人却拥有恐怖的力量,拖过小孩,拽下裤子狠揍了他一下,下一秒她看到正在尖啸的开水壶,便毫无犹豫地伸出了手。不知多久后她回过神来,抱着早已哭叫得发晕的儿子冲凉,狂奔着去找医生。女人蓬头垢面,在小诊所里嚎啕大哭。许多许多年后,时章学习了很多知识,走了很远的距离,偶尔被迫回忆起曾经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他母亲应该是患上了产后抑郁症。男人抛弃,婴儿哭闹,她那么穷,甚至都没听说过心理医生,也不知道这是种病,她是生病了。在毫无干预,甚至持续恶化的环境下,短暂的产后抑郁症会成为长期的精神疾病,而她只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自救。说来可笑,这样的生活竟是被时章的父亲改变的。时章磕磕绊绊地上了小学之后,有天放学后,极少出现在家里的父亲突然出现。他西装笔挺,和他们破败窄小的小屋格格不入。非婚生子的抚养权一般归母亲,但父亲这时出现,领养了时章,从此在法律上,时章就是他时正霖的儿子。然而时正霖没有让时章跟他回时家,而是仍然将他留在了这条巷子里。父亲给了母子俩一大笔钱,后来母亲用这笔钱离开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好像是出了国。于是就剩下时章一个人,他只有每个月足够支付生活的抚养费,和偶尔前来视察的父亲。也是在很后来,时章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在法律上认了自己这个儿子——因为那年时正霖的妻子生产,生出来的是个女儿,时妍。很荒谬很丑陋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像是最劣质的庸俗小说里都懒得去描述的身世,就这样轻飘飘地降落在时章生命里。时章尽量讲得简明扼要,拿去所有修饰词,言语间也不带感情,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宋拂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都变得冰凉。于是讲到时妍的出生,时章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时章后悔了,他还是不应该说的,宋拂之没必要听他说这些陈旧而不堪的破事,他是家庭幸福的孩子,应该一直快乐,不应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事了,就这样。”反而是时章安抚般地吻了吻宋拂之,盖住他单薄颤动的睫毛,轻声哄他,“睡觉吧,你就当你做了一个噩梦。”宋拂之没说话,按着时章的脑袋,让他转了个方向。于是变成了时章面朝墙侧躺,宋拂之从身后抱着他。“睡了啊?”时章想回头问他,又被宋拂之摁着脑袋推了回去。宋拂之的额头抵在时章后背,很轻地“嗯”了一声。房间陷入沉寂,浅淡的月色薄薄地笼在两人身上。过了很久很久,好像冰川都融化,太阳都坠落,时章才感到,肩胛骨那块的皮肤上渐渐渗入一片沉默的湿意。宋拂之闭着眼屏息,许久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发着颤。心尖被猛地一掐,时章一动不动,鼻头却突然很酸。-两人一起睡到了将近第二天中午,太阳直烈烈地照在两人身上。门外传来王老师和老宋隐隐约约的讲话声,还有厨房里叮叮梆梆的声音。“他们怎么还不起啊?”老宋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宋拂之一下子清醒了,和同样睁开眼的时章对上了视线。两人很默契,飞快地起身,穿衣服穿裤子,活像做贼。房间里还一片混乱,两人飞快捡起地板上散落的东西们,像特种兵一样潜伏到门口,悄无声息地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打了个结。王老师在外头埋怨:“你甭管他们,又不用上学,好不容易周末睡懒觉,叫什么叫?”“但是他们睡太久啦。”老宋听起来还是很担心,“会不会睡傻啊。”屋里两人无声地笑起来,劲儿一下子松了。“会不会睡傻了啊?”宋拂之看着时章,笑着轻声问他。时章本来也是带着笑的,他端详了几秒宋拂之的脸,这笑容又慢慢消失了。宋拂之脸上的表情很轻松,眼皮却有点肿,红红的。这昨晚是哭了多久。“……”时章无声地叹了口气,圈住宋拂之的腰,轻轻吻他颤抖的眼皮。他不想再看到宋老师这么难过的样子了。“但是你看,我现在很厉害,对不对?”时章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宋拂之一愣,几秒之后,听懂了。“我有工作,有工资,还有一位这么这么好的先生。”时章说。“我就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哭什么?”宋拂之有点挂不住,别过脸去,闷闷地说:“我就是眼皮子薄,哭一小会儿就肿,跟你没关系。”“好。”时章笑笑。两人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房门,刚开门就对上满面愁容的宋大夫。老宋差点要拍大腿:“我的孩子们呐,你们可算是睡醒了。”说完他又很担心地追问:“是不是平时工作太累了,总是熬夜,睡不够啊?哎,身体才是本钱,请个假休息一阵子……”宋拂之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很不厚道地留下时章一个人微笑着聆听教诲。他提着房间里的垃圾袋溜出门去,被王女士叫住了。“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主动倒垃圾?”王女士指了指厨房里的垃圾袋,“顺便把这个也给倒了。”宋拂之可算是练出来了,面不改色地提起垃圾袋,领命而去。中午尝了老宋新做的两道菜,时章帮忙收拾了碗筷,宋拂之被王女士招呼过去,要他帮忙搅合肉馅,她打算包点饺子。于是在悠闲的下午,一家四口站在桌边包饺子,分工明确,效率挺高。时章会做菜,但在面食这方面是个瞎子,包了好几个都造型稀烂,宋拂之很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了很久。老宋不怒自威地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自己包的有多好看?”宋拂之站着包了四个饺子就觉得腰有点累,腿也不舒服,于是很自然地勾了个凳子过来坐下了。坐得有点急,宋拂之脸色稍变,很轻地抽了口气,左右挪了挪。时章默默看在眼里,满眼抱歉。王女士淡淡瞥他一眼:“才几分钟就站不住了?懒的。”宋拂之有苦说不出,更何况有一大半苦是他自己讨着吃的。坐着蹲起很考验体力,他连着锻炼了那么久,弄到最后也不知是酸还是痛,反正都被劈头盖脸的快意冲刷走了。这么锻炼,第二天能站得久就出鬼了。老宋偏偏还慢悠悠地唠叨:“宋同学,平时要多加锻炼,整天坐办公室写粉笔字,跟学生们一起跑跑步,做做操……”宋拂之无奈地点头,澄清着“我平时锻炼很勤的”,时章在一旁偷偷弯起嘴角。笑,罪魁祸首笑什么笑。宋拂之腹诽,时章这么搞,也就他可以了,换个稍微缺少点锻炼的人都不行。啊呸!换个屁啊换,宋拂之在心里狂揍自己,纠正道——也不可能换别人了,时章这辈子都归他骑了。“这饺子馅儿是不是拌得有点多?”老宋问。“不多。”王女士简短道,“包起来没多少的。”老宋认真道:“是吗,我感觉可以吃到过年了。”“过年也没多久了,就三四个月。”王女士突然意识到,“诶,儿子你生日要到了。”宋拂之还在想锻炼的事儿,闻言愣了愣,笑道:“年底呢,这不还早吗?”“这不快了吗?”王女士道,“这学期一结束就到了。”其实宋拂之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常给他过生日,因为都忙。他记得很清楚,他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很想吃蛋糕店新出的蓝莓蛋糕,想了很久了,也很早就和妈妈说了。王老师答应了给他买,结果那天她在学校加班到深夜,最后还是双手空空地回了家。宋拂之没哭也没闹,但心里不舒服了很长时间。他那时默默埋怨妈妈心里只有别的孩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长大了,也当了老师,才明白妈妈也很辛苦。她那么忙,只是因为一心想要学生们变得更好。王女士后来每一年都记得宋拂之的生日,会给他准备礼物和蛋糕,反而让宋拂之有点不好意思了。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应该是宋拂之给妈妈买蛋糕才是。宋拂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日要到了,这意味着——时章的生日也快了。他们结婚的领证的那天看过对方的证件,时章的生日正好在宋拂之前一天,他比自己年长整整两岁零一天。当时他们一起掏出身份证,看到对方的出生日期,都挺惊讶。宋拂之还开了玩笑来着:“这就是缘分吗。”时章也笑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来回想起来,宋拂之还是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但现在,宋拂之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他们出生的日期就差了一天,却生在了两个氛围完全不同的家庭里。宋拂之包完一个饺子,说:“时章生日比我早一天,我们一起过。”“这么巧呀。”老宋也笑着说,“真有缘。”时章想了想,问:“咱们家过生日有什么传统吗?要不要表演节目什么的?”大家笑起来,宋拂之笑着笑着又停了。恐怕时章小时候没怎么过过生日,也没有人送他蓝莓蛋糕。他或许都从未希冀过一个蛋糕。宋拂之垂着眼包饺子,心想,他想让章鱼老师过一个很好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