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终局·五

宋魇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你……怎么回来了？”谢识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自己。这个山洞很潮湿，石头粘腻，很滑，他蹭了起来，可两条手臂虚软，一滑就要重新倒下去。宋魇一言不发，蹲下身，扶起要滑倒的他，又抬起他的两条手臂，将他背上。“……会被追上的。”谢识趴在宋魇背上小声说。观世镜浮在他们的前方，指引着他们离去。镜面之中的景象，一半是离开的路线，一半是那名炼虚期修士前进的路线。迷蒙深雾，镜中两边的景象很像，甚至与他们四周的景象也没什么区别。宋魇很小心地辨识来时的标记，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动了一下地上的石块。全神贯注之下，他没有听到谢识的话。或者说，他假装没有听见谢识的话。宋魇的心情很差，他并不想要说话，也不想要回答，因为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回来。他一个人逃跑的效率是最高的，若是带上谢识，他们被发现的风险就会更大。何况那些人本来就是奔着谢识追杀的，与他无关，他本就不应受谢识拖累。他本不该回来救谢识的。他不说话，谢识也不说话了，四周寂静得可怕。隔了半晌，宋魇还是低声说道：“……我很擅长逃跑。”谢识勾紧他的脖子，小声地哦了一声。两人最后的确逃掉了。如宋魇所说，他很擅长逃跑，也知道要怎么引开追杀者的注意。两人在迷障山中饶了三天，期间那名修士几次都要发现他们，却都被宋魇险险避开，最后，他们躲过那名修士，逃出了迷障山。但追杀他们的人并没有放弃。追杀一次不成，便会有第二次。慢慢地，追杀他们的修仙者越来越多，其中甚至不乏渡劫期的修士，但好在谢识的力量越来越稳固，即便是渡劫期的修仙者也无法奈何他。若是打不过，跑就行了。现在谢识已经学会了如何熟练地逃跑。但是光逃跑是没用的，这些追杀者，一波接着一波，像某种永无止境绵延不绝的虫子。谢识逐渐感到厌烦，厌烦过后便开始感到麻木。他苦着脸和宋魇抱怨：“一直被人追杀的日子真的好难过。”宋魇便笑，说：“这已经很好了。”对他而言。之后，两人去了东山不尽日。据说，不尽日曾是一位神明的酿酒之地，这里桃花漫山，金红色的晚霞永远不会落下，是一处与修仙界隔绝的小秘境。这处小秘境风景秀丽，当然也只有风景秀丽这一个优点。绝大多数秘境，或是有仙法宝器，或是有天材地宝，修仙者们前往秘境，大都是为了获取资源，增长修为。而东山不尽日，只有永不凋谢的桃花，和永不褪色的晚霞。不过这里秀美的景色，也吸引了许多修仙者慕名前来。传闻神明曾在桃花林下埋下过几坛桃花美酒，不少好酒之人常常前来这里，企图找到传说中的琼浆玉酿。两人有很长时间没有遭遇追杀，本事想舒舒服服地在此地休息。正当谢识想要去寻找桃花林下被埋藏的美酒时，却看见天边的晚霞开始扭曲，狂风袭来，桃花簌簌落下。漫天的花瓣迷了谢识的眼睛，宋魇几乎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后。谢识心下一紧，脚尖一点，伸长手臂，连忙朝宋魇跃去。可他没有抓住宋魇的指尖，只抓住了一手娇艳的桃花。谢识很快便意识到，是有人在攻击这个小秘境！小秘境逐渐封闭，似乎是要将谢识困死在这里。若谢识要强行破除小秘境，宋魇的身影便会突然出现在他前面，泪眼连连，叫他下不去手。不多时，桃花散开，整个秘境到处都是宋魇的身影，他们都眼中含泪，凄凄惶惶地看着他，真真假假，难以识别。又是一番折腾，谢识才将真的宋魇找了出来，将小秘境破开，逃了出去。“仙人是如何发现我的？”宋魇趴在谢识的肩头，仿佛被吓到似的，柔若无骨地贴在他的身上，细细问道。谢识便笑：“那群人里面，只有你看我的眼神最凶。”宋魇：“……”以柔弱外表谋利，向来是魅魔一族的生存之道，而宋魇认为自己深谙此道。他将自己的表情和眼神训练得极好，一贯是楚楚可怜，招人疼爱的模样。怎么可能会凶！宋魇没说话，他不想说话。谢识发现他没说话，低下头来看他，发现他气鼓鼓的，噗嗤乐了，戳戳他脸颊边的软肉说道：“你生气了呀？”宋魇熟练地露出微笑：“仙人，我怎么会生气呢？”这样子分明就是生气了。谢识便哄道：“我是当你气我找不出来你，现在不是找出来了吗？”宋魇：“……我没有生气。”“好好好没有。”这态度很是敷衍，但他的确找出我来了。宋魇很难得有这种感受，这种……好像被人重视的感受。自从母亲离世，他在世上逃亡多年，便再也没人重视过他，关注过他。更妄论，从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人群里，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宋魇盯着谢识看了半晌。他的眼神勾人，直直盯着人看时，有一种迷蒙的深情与**在。谢识被他看得有点脸红，眼睫飞快地眨了几下，搓搓鼻子，说道：“看我做、做什么。”宋魇便弯起眼睛笑，没有一惯的谄媚讨好，眉眼温温和和，轻声说道：“多谢阿识。”阿识。谢识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就是随便取的，当时他正走在人间的小街道上，宋魇问他姓名。他抬头一看，面前正好有个谢氏茶楼，又有个识记糕铺。谢识便干脆组合起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名字是随便取的，他没想到会有一天，被人这么黏黏糊糊地叫出来，耳朵腾一下红了，又痒又烫。他又揉揉自己的耳尖，小声说：“不、不用谢。”宋魇本不好奇到底为什么这么多人追杀谢识，这本来就与他无关，他只要待在谢识身边能活命便好了。可在此时此刻，宋魇忽然多了一点，想要窥探谢识的心思。他看着谢识问道：“阿识得罪了谁？”谢识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感觉到，有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侵入了他的世界。那些追杀他的人，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有什么寄生在他的身上，汲取营养。他的世界满是漏洞，像是长满了蛀食的虫子，这让他很难受。这些追杀他的人，一次次铩羽而归，后来大概是放弃了，谢识和宋魇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但谢识隐隐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修仙界忽然出现了一个鬼域，鬼域出现了一只接近半神之力的厉鬼。这只厉鬼吞食了小世界许多人的魂魄，轮回道不稳，世间秩序被打破，谢识只能想尽办法，诛杀这只恶鬼。后来的事，便是他在梦境里看到的。他为护宋魇而死。谢识本以为自己死了，却没有想到，再一睁眼，自己竟回到了混沌之地。面前的观世镜里，还是孟惊雪即将捉到宋魇的场景。南风知我意他重生了。一切都如第一次那样发生，谢识前往闹鬼小镇将宋魇救了出来。唯一不同的是，从闹鬼小镇出来后，买糖的人换成谢识。上一世刚刚入世，年轻的世界意志身无分文，是宋魇买了糖画给他。这一次谢识有了经验，寻了一株稀奇药材典卖成银钱，买了一罐糖给宋魇。接过糖罐的宋魇有些发楞。谢识便眯起眼睛笑：“不是喜欢吃糖吗？都给你啦。”宋魇愣过之后，笑了，糖这东西，难以果腹，又不能提升他的修为。最是无用。他根本不需要的。宋魇这么想着，还是接过了谢识递来的琥珀色的糖块，塞进嘴里，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嘴里化开。和他小时候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熟练地露出乖软的笑容，好似有些真心，又好似没有，对谢识道：“谢谢仙人。”第二世，与第一世有些不同，他和宋魇没有在遭受大量修仙者的追杀，就像是追杀他的人发现，反正追杀都无用，不如换另外一种方式。比如说，他的世界仍然在被破坏。谢识寻着这些能量追过去，修补了一处又一处被破坏之地，到最后，他追到了妖族所在的百妖林中，走火入魔的妖皇将宋魇捉住，而谢识再度被杀死。……这样的重生一共经历了九次。在第九次，谢识本想按照往常一样，前往闹鬼小镇搭救宋魇。可他一睁眼却发现，宋魇竟已经被孟惊雪带到了蛮荒中。这次重生竟与往常不同，谢识急忙赶到蛮荒，却又被游**在那里诸多骨灵拦住。几乎整个蛮荒的骨灵都聚集了过来，幽蓝的魂火在它们空洞的眼睛中燃烧，一群一群骨灵挤在一起，骨头相撞，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这些骨灵围成一个圆，团团将谢识包围，一层杀光，还有另一层。它们全都是天狱被囚十恶不赦之徒所化，实力不俗，谢识被缠住，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解脱。只是为时已晚，宋魇已经孟惊雪被关进了天狱中，谢识只好选择闯入天狱救人。天狱十八层，唯有十八层暂时没有关押犯人，孟惊雪将宋魇关在十八层中。谢识不清楚天狱阵法，无法直接前往十八层，只能从第一层慢慢找上去。天狱关押的都是修仙界恶贯满盈的妖魔鬼怪，力量自然比骨灵强盛不少，其中不乏渡劫期的大能，它们长久地被关押在与世隔绝的天狱之中，怨念滔天，一见到生人就像是饿久了闻到肉味的恶狗，凶狠地朝谢识袭来。谢识耗费了大量灵气，才将宋魇从天狱中带出来。只是他没有想到，将宋魇带出来后，他在外面看见了孟惊雪。在原著中，孟惊雪将宋魇关在天狱便离开了，可此时此刻，孟惊雪却等在外面，双目如冰，白衣赛雪，手中一柄冰蓝长剑，散发着凛凛寒气。“交出本尊道侣。”他将剑尖指向谢识。谢识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之前八次，在他救下宋魇之后，宋魇的命运和孟惊雪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孟惊雪的情劫不攻自破，无情道也没了弱点。他想得道成仙，如今情劫已破，便断不会花费时间在他们身上。这次他将宋魇救下，孟惊雪却说宋魇是他的道侣。这根本不符合孟惊雪的逻辑行事。这一切都太过奇怪，就好像是一场，非要将他围追堵杀的局。若是其他人不成，便叫世界的主角来杀死他。谢识之前已经耗尽了大半气力，自是不敌已是修仙界实力顶峰的孟惊雪。那柄冰冷的寒魄插进他的心脏，他再度死去。又再度醒来。这是第十次。谢识心中不对劲的地方越发强烈。他之前便猜测过，自己的重生不是巧合。每一次他都被引导着，走向那些本不应存在的事件，并死在那里。他一次一次的重生，想来是操纵他的人，还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他的重生真的有幕后黑手，那么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呢？只是想杀死他？还是……别的什么。在第十世，再度出现了破坏性的能量，在西州一处偏远的神山。神山中有一避世的通灵人族，千百年来祭祀山神，以求庇佑。以往，他们都是祭祀牲畜，但不知哪天起，通灵族的大祭司，梦见了神谕。梦中的神明告诉他们，他们的族群将有不干不净之人前来，不干不净之人将为族群带来灭顶之灾。如果要避过这次灾祸，毕竟诚心向山神祈求庇佑。通灵一族向来十分尊重神明，可神明确说，他们还不够诚心。究竟怎么才算是诚心呢？大祭司想了许久，开启了人祭。与世隔绝的部落逐渐充满血腥杀戮之气。他开始培养圣子圣女，圣子圣女生下来便被养在高山之上，不接触任何俗世之物，只有这样，才能是最洁净之人，才能供奉给神明。谢识与宋魇赶来时，正赶上每年的活祭。在二人到来当日，神明再一次进入到了大祭司的梦境之中。神明说，不干不净之人已经来临。他们必须将他杀了。谢识确实差点死在神山，通灵族供奉的伪神不敢正面对上他，便在暗中影响他们的神智。他和宋魇差点着了道，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清醒过来。两人又偷摸去关押圣女的高山，代替他们去往了神山祭祀。这才将那只伪神捉了出来。这只伪神形态丑陋，像是一滩一滩烂肉组合而成，身上还长着扭曲的纤细触手。谢识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奇怪的，与他相斥的力量。他本想通过这只伪神，找到这股力量的来源，可这只诡异恶心的伪神突然开始奋起反抗，谢识担心伪神脱离他的控制，逃出去作乱，只能下手将他彻底杀掉。两人最后离开神山，在路边遇到了被捉住的洛九歌，在救下他后随着他一同前往了无尽海。之后的事，便如梦境里发生的那般。宋魇被红娘局控制，将他杀掉。而谢识也终于接着急着机会，捉住那股神秘的力量。【警报！警报！系统遭受攻击！系统遭受攻击！】尖锐刺耳的警报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终于抓到了！谢识逮住宋魇体内的东西不肯放开，他小心地分出一缕神思，又小心地顺着宋魇体内的这股力量一探——随后，他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叫红娘局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硕大的光屏，半透明的屏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地字，谢识细细读去，发现上面的内容正是他们这个世界的故事。正当他看着光屏上的内容，便听见一个机械而无波动的语气说：“S10小世界产生了世界意志，即便我们派遣员工降维进行追杀，也会因为世界意志的存在而受到限制和抵触。一旦我们派出超过渡劫后期的员工前去追杀他，就会被当成bug排斥出来。”“而利用原住民根本无法杀死世界意志，更无法从他身上获得世界本源力。连主角攻都做不到这一点，或许宋魇才能成功窃取本源力，可他对世界意志的感情太深。”“随着世界意志一次又一次死去，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之下，他对世界意志的感情越来越深，自主意识也越来越成熟。宋魇几次都差点突破维度窥探到你我存在，傀儡丝根本无法控制他太久。”“降维追杀不成，利用原住民杀死世界意志也不成，我并不认为017引诱宋魇杀死世界意志的计划可以成功。我们已经重启了十次，也尝试了十次，如果再继续重启下去，等到世界意志逐渐成熟，变得强大，我们就彻底无法控制S10了。我认为应立刻全面进攻S10，逼迫世界意志交出世界本源力。”同样机械平淡的声音说：“强行进攻会损害世界本源力，我们只能得到50%的世界本源力，我认为这不合适。你知道红娘局如今的本源力已经枯萎，我们需要S10完完整整的本源力。”“但不这样做，我们连50%的世界本源力都得不到。”世界意志……世界本源力，那是什么？世界意志难道是他吗？谢识思绪浮动，而他浮动的思绪一下被红娘局漂浮的光球生物察觉了。“警报！警报！有不明生物入侵！有不明生物入侵！”红娘局内到处亮起红灯，尖锐的警报音刺得谢识耳朵疼。他的头也被刺得剧痛无比，大量的能量朝他涌过来，他连忙撤回神思，从红娘局里退了出来。他没有听见太多内容，仅仅是这样，也足够他明白许多东西了。他们的世界竟时时刻刻遭受着别人的操控，他的重生果然不是巧合。红娘局……红娘局想要得到他的力量。他们要侵入这个世界。糟了！熟悉的、破坏性的力量再度传来，甚至比以往更加汹涌猛烈，谢识顾不上宋魇和洛九歌的反应，急匆匆地跑出海殿。而在大殿之外，鲛人冢前——有一个通天的黑沼，宛如一道不见顶端，绵延无尽的黑墙，朝鲛人海域压来。黑沼所过之地，空间都开始扭曲、破碎，鲛人们慌乱的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如果他是世界意志，那么世界本源力就是他的力量。如果红娘局想要他的力量，那么他就要将自己的力量剥离开，藏起来。谢识拿出观世镜，一人站在黑沼前。黑沼掀起海底的泥沙，海域被它搅得浑浊不堪，层层海泥尘埃朝谢识扑来，将他掩盖、吞噬。而他手中的观世镜释放出夺目的青色光芒，破开层层尘埃，而后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强，直至将黑沼完全笼罩。谢识手握观世镜，抵上黑沼，强悍的力量逼停了黑沼，并将它一步步逼退。期间黑沼试图反扑，反扑的力量震到谢识的五脏六腑，他的喉间泛上腥甜，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咬着牙，仍旧撑了下来，用观世镜将黑沼彻底封印。随后，他抽出自己的本源脊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红娘局可以直接控制小世界，所以才有如此多的祸端。若要让小世界平稳发展，那就只能……让小世界与红娘局的联系断开。谢识将本源脊骨做成一道门，镇在黑山，封闭小世界，阻挡红娘局的进入与观测。而他的本源之力……谢识一点点、一点点抽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将它藏在无人知晓处。最后的最后，他闭上眼睛，用尽所有的力量。重启世界。他的世界满目疮痍，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世界，希望宋魇，可以永远摆脱控制。他希望，重启即是新生。嘈杂中，他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唤他。谢识睁开眼，回头看去，见宋魇用力地游过来，朝他伸出手。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不再听得到周围的声音，只能依稀变得一点口型。宋魇似乎……是在叫他。谢识抬起手，想要捉住他。幽蓝昏暗的海域中，两人的指尖即将相触。而就在这一瞬间，谢识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世界陷入黑暗。他终于听见宋魇撕心裂肺的喊声。“阿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