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山上,寒风萧瑟。柳遥哆嗦着抬起泪水朦胧的双眼,终于意识到此刻紧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太丢脸了。柳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常年外出做工,自认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哥儿。除了胆子小了点,其他方面都还算稳重。可不知什么缘故,偏偏他每一次丢脸的场景都是在这个人面前,柳遥已经不敢去想自己在青年的心底里究竟是何种形象了。“那个,你误会了,”好容易挣脱对方的怀抱,柳遥干笑两声,勉强为自己辩解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胆小的,只是刚刚那人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太大,我被吓了一跳。”说到这个,柳遥才发现刑魏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分明了。半山腰处的山路还算平缓,中间只有零星几株树木。即便跑得再快,也不该一点人影都看不见才对。正在柳遥忍不住疑惑的时候,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忽然从他的脚边窜过,柳遥背后发凉,顿时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扑到旁边青年的身上。“不胆小,嗯?”殷月离平淡望着他,眼里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这还是柳遥第一次看到青年眼眸中显出冷漠之外的情绪,瞬间有些看呆,紧接才忍不住开始脸红。“要我抱你上去吗?”见他不说话,殷月离又接着问道。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十分单纯的询问。“不用!”柳遥连忙将对方松开,满心崩溃,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山路另一边。刑魏疯了似的朝山下狂奔,直到被石块狠狠绊了下,才终于停住了脚步。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刑魏浑身上下都冷得厉害,抱紧手臂抬起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山峰的另一边。树丛茂密,光线昏暗。刑魏环顾四周,忽然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对了,他最近手头有些紧,为了找九桥村里正的堂叔借钱,特意从邻村赶来了这边,结果进了村里才知道,堂叔天还没亮就和人到山顶去了。有关于止戈山的传闻很多,刑魏对上山这件事其实是有些畏惧的,便打算干脆先爬到半山腰附近,能等来就算。若是等不到或者有什么不对的话,他就马上下山,然后……他便遇见了柳遥。刑魏脸色惨白地打了个哆嗦,遇见柳遥后发生了什么,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双血红的眼睛,和那双眼睛带给他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会死……他必须得尽快下山,不然很可能会死在这个地方。然而刚跑出两步,刑魏便再次被脚底的石块绊了一下。脚踝传来刺痛,刑魏心情暴躁,用力将石块踢开。“见鬼了,哪儿来这么多石……”不对,刑魏瞳孔一缩,借着树丛里透出的光线终于看清,绊住自己的并非是他以为的石块,而是……死人的头骨。刑魏迅速环顾四周,呼吸瞬间凝滞,恐惧带来的酥麻感一路窜到了头顶。原本的山路已经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一个满是人骨的巨大尸坑之中。白森森的人骨铺满了整个深坑的底部,偶尔能看到生锈染血的兵器和盔甲。刑魏呆呆站在原地,几乎连逃跑都忘记了,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声,两声,三声。脚步的主人距离他越来越近。刑魏强忍着恐惧回过头,就看到一名穿银色染血盔甲的士兵走到他面前,利落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凄惨的尖叫声霎时穿透树林。正准备迈上最后一级石阶的柳遥忽然停住了脚步。“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似乎是人的惨叫,柳遥不敢确定,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袖口。殷月离没有说话,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山下的方向。“算,算了,我们还是先回院子里吧。”柳遥对于自己的胆量还是十分有数的,止戈山上日常很少会有村民出现,尤其是山顶附近。如今还留在这边的,除了自己和青年之外,估计就只剩下之前遇到的刑魏了。而方才那惨叫也确实像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大致不差应该就是刑魏本人了。也是看不出,这刑魏平日瞧着胆子极大,连城中主簿家的姑娘都敢招惹,没想到大白天里居然也能被什么东西吓得失了分寸。只希望对方能长个教训,以后都不要再跑来九桥村了。望了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柳遥心情放松了些,没再去想刚才那声惨叫,提着竹篮和殷月离一起进了山顶的宅院。也不知是不是两日没有回来的缘故,看着满院的白灯笼和纸钱,柳遥心底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反而还有心思和青年讨论,说能不能把灯笼涂成彩色的,这样也能瞧着更热闹些。殷月离的表情略微古怪,过了半晌才轻点了下头,“你想涂,便涂吧。”“真的,”柳遥眼睛顿时亮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反正住了这么多天都没事,涂个灯笼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正好,颜料我都带过来了,是舅舅他们之前做生意时剩下的,等会儿你也来帮我一起涂吧。”看着眼前人一样样将纸笔取出,明显早有准备的模样,殷月离顿时无言以对。柳遥行动力极强,说完便要开始动手。他早看不惯院子里这些白花花的东西了,又不是死人呆的地方,弄这么多纸钱和白灯笼做什么。况且他自己久不上山也就算了,青年可是要暂住在这里的,柳遥以己度人,觉得对方虽然沉默寡言,心里大概也是有些害怕的。从宅院后面找来竹竿,将灯笼和屋顶上的白绸都挑了下来,又将地上的纸钱打扫干净,柳遥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所有素白的灯笼都整齐摆在了地上。因为来的比较匆忙,柳遥只带了四盒颜料,草绿,明黄,还有一深一浅两个颜色比较接近的红色。“你会画画?”见柳遥用毛笔沾满了颜料,青年有些疑惑地凑了过来。“不会,”柳遥摇了摇头,抬手在灯笼上画了一朵祥云的纹样,“不过我之前在城里的绸缎庄做过小工,店里师傅有教过我普通布纹的画法,简单画一画还是没问题的。”说话的时候,柳遥已经将几朵祥云画好,又在最外圈描了层金边,好不好看先不说,瞧着倒是十分喜庆。柳遥举起灯笼满意笑了下,放在旁边后又去拿另一盏灯笼。“就是可惜,我在店里呆的时间不长,到现在也只会画些云纹仙鹤纹什么的。要是能在这上面画些花草就好了,挂在廊子上一定特别好看。”花草……殷月离思忖片刻,靠过去握住了柳遥拿笔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几种颜色调和在了一起。“哎?”因为对方的忽然靠近,柳遥的心下意识跳快了一拍,紧接便闻到一阵檀香。那香气并不似日常熏香的白檀,反而更像是某种祭祀常用的香烛味道,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没等柳遥再分辨清楚,殷月离已经握着他的右手,用新调出的深褐画出了几丛树枝,之后用水洗净,换上深红与浅红,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株盛放的花枝。“这是梅花?”柳遥语气惊喜,灯笼上的红梅错落有致,栩栩如生。哪怕之前在城里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梅花图。“对。”殷月离松开他的右手,没什么波动地回道。“真好看,”柳遥前后看了几回,甚至都有点舍不得将这灯笼挂在屋檐上风吹日晒了,“哎,正好能者多劳,剩下几盏灯笼你也一并画了吧。”“可是快到夜里了。”青年抬头望了望天色。快到夜里了。柳遥一怔,也跟着看向外面。浓黑涌动,夹着诡谲的气息,在半空里不断侵蚀蔓延。他是早上才出门的,即便中间耽搁了片刻,也不该这么快就天黑才对。不过眼前的天色确实已经暗了,头顶阴沉沉的。仿佛只是望着就能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傍晚的山路很危险,”殷月离凑到他身边道,“画完这些灯笼,你今晚就只能留宿在这里了。”留宿?柳遥脸颊发烫,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是对眼前人很有好感没错,也愿意尽可能呆在对方的身边。但他一个没出阁的小哥儿,之前形势所迫也就罢了。如今再随随便便与人整夜睡在一起,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还是算了,我可以……”柳遥放下手中的毛笔,想说自己可以提着灯笼下山。“太晚了,留下来吧。”青年的声音很轻,像被风拂动的琴弦,带着种说不出的蛊惑,“等明日天亮了,我再送你下山。”阴影彻底遮蔽住晴空。柳遥思绪昏沉,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点了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