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地上的灯笼画得差不多了,柳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自己究竟都答应了什么。怎么就,留下来了。柳遥忍不住捂脸,想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美色迷晕了,才会头昏脑涨,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名声之类的也就算了,毕竟他曾经做过山神祭品,早就没什么好名声了,只是舅母那边该怎么办。之前临出门的时候,舅母还一脸促狭的暗示他在山上留宿也没关系。反正不是头一回了,正好也学学隔壁村的小哥儿。柳遥那时可是严辞拒绝过的,说自己绝对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保证到时辰就下山,绝对不在山顶停留。这会儿若是忽然不回去了,还不知道明天要被舅母他们怎么笑话。“那个……”灯笼一盏盏画完,远处的天色也逐渐变暗,柳遥捏了捏衣摆,嗫嚅着开口,“我要不,还是回去了吧,家里人见我不回去,怕是要担心了。”入夜山路难走,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走的,大不了拿把柴刀下山,再多加小心一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危险。“画好了。”殷月离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将最后一盏灯笼举到他面前。和之前的梅花不同,这一盏灯笼上画的是春日杨柳,嫩绿的柳叶,纤弱的树枝,生动得仿佛下一刻便能被风吹拂起来,带来阵阵独属于草木的清香。“好看。”柳遥接过灯笼,突然明白这应该是对方专门为自己画的。青年神色很淡,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坐在一堆刚画好的灯笼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丝丝缕缕的愧疚爬上心头,让柳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你刚才说什么了?”倒是殷月离擦了擦手上的颜料,忽然问道。望着对面人一脸平静的面孔,柳遥咬咬牙,用力摇了下头,“没,就是天有些晚了,正好也画得差不多了,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罢了。留宿就留宿,最多不过是被舅母他们打趣几句,总好过将对方独自留在这里。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柳遥便没有再继续犹豫,迅速收拾好了颜料和毛笔,又将画好的灯笼都挪到了廊子里面,之后和青年一起回了内堂。然而刚推开房门,柳遥便忍不住「咦」了一声。“不对,我给你留的铁锅和柴火怎么好像都没有动过,天这么冷,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了。”殷月离表情微怔,似乎卡住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干粮。”柳遥更震惊了。“干粮,你是说之前的葱饼,我走后差不多两天,你居然就吃了几张葱饼!”葱饼是潘叔媳妇做的,用的并不是白面,而是一种名叫菁麦的作物磨成的粗粉。虽然菁麦本身价格低廉,易于保存,正适合在寒冷的地方种植生长,但却口感干涩,十分难以消化。除了出门远行或者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候,根本没有哪个村民会将这种粗粉当成日常的全部主食。柳遥忽然庆幸,多亏今晚自己留下来了。不然还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度过这几日的。“行了,剩下的葱饼你不能再吃了,我今天带了新蒸的馒头,里面掺了白面的,等下可以和菜一起吃。”除了馒头之外,柳遥还额外热了早上刚做的炖土豆和炒鸡蛋。因为东西都是现成,所以没花多少工夫就弄好了晚饭。只是晚饭……柳遥疑惑了一瞬,总觉得今天似乎少了些什么。吃过晚饭无事可做,趁着外面还有一点光亮,柳遥干脆将画好的灯笼都挂在了游廊上,又去宅院最深处几间屋子里寻来目前能用的东西。桌椅,屏风,置物架,最惊喜的是柳遥终于又找到了两床干净的被褥,想来今晚应该是不用再与青年挤在一起了。盯着柳遥将被褥小心铺在屋内,殷月离坐在新搬来的木桌边上,蹙着眉,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这些被褥我都已经检查过了,应该是没用过的,”误以为对方是担心被褥干净与否的问题,柳遥笑着解释,“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睡之前那个,我来睡这个。”殷月离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去打量旁边雕着松枝白鹤的屏风。也不知是不是柳遥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今天的黄昏似乎长得有些过分,明明忙了许多事情,却直到他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外面的天色才终于彻底变暗。柳遥奇怪地抓了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带着疑问整理好被褥,招呼已经洗漱过的青年一起睡下。“来来,今天睡早一点,明日我还要快些下山去,免得舅舅和舅母担心。”担心什么倒是其次,柳遥是根据之前的经验,知道这里每晚都会有阴兵路过。虽然不会伤人,但也难免有些恐怖。按照柳遥的想法,只要他能完全睡熟了,就不会注意阴兵的到来,自然也就不会感觉到害怕了。可惜没过多久,柳遥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还没等他彻底睡熟,门外便再次传来各种兵器碰撞的声音。四周温度骤降,柳遥颤巍巍睁开眼,望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被褥。“你,你睡着了吗?”“害怕?”殷月离转头问。“没,”柳遥揪住被角,连忙否认,“都已经见过几次了,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没等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因为有木桌挡着,房门并没有完全撞开,只是被推开了一道裂缝。某种暗红的**顺着房门的缝隙淌了进来,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血,有血流进来了!柳遥的眼睛一下子瞪圆,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面。嘭嘭嘭,又是一阵连续的撞门声响。房门的缝隙逐渐变大,突然有什么人凑了过来,睁着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注视着昏暗的室内。无法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瞳死寂,皮肤皲裂,细细密密的深红血丝缠在眼白上面,忽的与柳遥四目相对。柳遥吓得脸色发白,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扑到了青年的身边,两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它是不是要闯进来了,我们用椅子挡一挡吧,或者从后面窗户逃出去,现在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柳遥语无伦次。柳遥忍不住心急,向屋里渗血水这种情况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眼下马上逃走确实还来得及。只是逃走之后呢。外面会不会有更多的阴兵,柳遥不清楚他们逃到什么地方去才算是真正安全的。“没事,”殷月离起身拍了拍他,“它进不来。”“真,真的?”“是真的。”殷月离轻声道。像是应和着对方的回答,外面的撞门声忽然烟消云散,连同地上的那一大滩鲜血。仿佛之前种种都只是柳遥自己的错觉。“它走了。”殷月离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人。少年双目紧闭,手里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走了?”柳遥不敢相信。“对,如果害怕,你可以睡在我这边。”殷月离语气平淡。柳遥小心翼翼抬起头,确认外面那双眼睛的主人的确已经离开了,终于舒了口气。“不用了,”柳遥脸颊发烫,连忙松手,“我其实也没那么害……”「怕」字还没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响,柳遥想也不想便用力抱紧了身边人,回头却发现似乎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柳遥面无表情,许久,终于放弃挣扎。柳遥:“虽然我不害怕,但我想你应该是有一点害怕的,所以我还是陪你睡在这边吧。”殷月离侧过身,在黑暗中轻轻弯起了唇角,“好。”八爪鱼一样抱着对方睡了整夜,柳遥起来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迅速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山上。刚进到舅舅家的院子里,就瞧见舅母冯雯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不等对方的调侃,柳遥强忍着脸红,先一步开口道:“我已经想好了,但到底不好自己去说。那个,舅母如果有空闲的话,能帮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吗?”冯雯先是疑惑,随即听懂他话里的含义,顿时大喜过望。“哎呦,你终于想通了。”冯雯笑眯眯将柳遥拉到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早说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舅母今天就帮你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和你定亲。如果两头都同意的话,就先去里正那边过了明路,赶紧定下来,免得你阿爹又暗地里给你寻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柳遥点点头,心跳加快了些。虽然有些仓促,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大概怕自己直接闹起来,阿爹此刻并不敢将收了梁木匠彩礼的事宣扬出去,只要能抢在阿爹前面,先一步将婚事落到实处,那无论对方有什么打算到最后也只能落空了。就是私定终身的名声不大好听。柳遥暗自忧心,也不知那人能不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