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是早上,天色却依旧阴沉,四周灰蒙蒙的,仿佛马上便要有一场大雪降临。卧房内,炉火噼啪作响。柳遥满头大汗地坐起身来,脸上苍白得厉害。正帮他收拾衣服的舅母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病了,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不用,”柳遥望着眼前灰白的墙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深吸口气,“只是做噩梦了。”“噩梦?”见他额头温度还算正常,冯雯略微放下心来,疑惑问道。柳遥心思单纯,向来是躺下便能睡着的类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失眠或者整夜噩梦的情况。“对,”柳遥神情依旧恍惚,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梦见一团阴影,特别冷,缠着我的手脚,像是要一直将我拖进黑暗里面。”那噩梦实在过于真实,让他几乎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当是什么呢。”冯雯揉了揉他的脑袋,忍不住有些想笑,梦到阴影有什么可怕,又不是梦见鬼了。“行了,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要不今天先歇一歇,到城里去转转。”柳遥没有说话,半晌轻轻点头。婚礼的准备十分顺畅,他倒是没觉得自己如何劳累。不过也有可能是昨日忽然听到梁木匠的死讯,一时间被吓到了。所以能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再让家里人担心。因为时间还够,柳遥索性也没麻烦旁人,吃了早饭后便自己走去了城里,进了西街尽头的香茗茶坊。徐伯之前就盼着柳遥了,见他来到茶坊自然高兴,拉着他说个不停。一早上听徐伯的介绍,又学了如何看茶坊的账册,柳遥逐渐忘了昨天夜里的噩梦,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许多。喝了口热茶,柳遥拄着下巴看手中的册子。“现在香茗茶坊一共有九人,主厨与帮厨各一名,账房一名,伙计六名。”“人员已经够了,就是今年降温过早,导致茶叶产量骤降,连价格也贵了许多,暂时的办法是减少伙计的数量,入冬后尽量以售卖热食和糕点为主,这样就不用特意提高茶水的价格了,对吗?”“对对,”徐伯赞许点头,“小公子真聪明,一说就通……哎呦,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如今该叫您掌柜的了。”“不用,”柳遥连忙笑着道,“徐伯说掌柜的时候,我总以为是在叫外公呢,您还是按之前的叫法吧,也更亲切些。”“成,”徐伯从善如流,“那还是叫您小公子吧。”柳遥笑了下,颊边漾出浅浅的酒窝。徐伯望着柳遥,忍不住语气怀念,“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十几年前大掌柜抱着您,教您读书写字,还说以后要把茶坊交给您打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没想到兜兜转转的,您居然又回来了,可见是大掌柜在天有灵,一直看顾着您呢。”想起外公生前的场景,柳遥也露出怀念的表情,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怎么了?”柳遥放下账册问。他们这里是茶坊,平日并不提供酒水,光顾的客人也多是来暖身歇脚的,吵架的人少,闹起来的更是从来都没有过。“估计是从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徐伯皱眉道,一眼便瞧见吵闹的几人衣着华贵,明显出身不低,“您在这里歇着,我先下去瞧瞧。”“一起去吧。”柳遥忽然道。“这……”徐伯还有些犹豫。“我也算店里的掌柜了,总不能每次都让你出面。”柳遥站起身来,给自己打了打气,“走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楼靠窗的位置上,三名穿锦衣的公子或站或立,表情十分难看,对面则站着满脸为难的茶坊伙计。“几位爷对不住,咱们宴城是小地方,真的没有您说的那几种茶叶,要不这样,厨房里刚做了金丝栗子卷,我给您拿一盘过来,就当是谢罪赔礼了,您看成吗?”“怎么,”为首的公子眉头一挑,根本不买他的账,直接将两枚银锭扔到桌上,“你是打量爷几个付不起银子是吧,两杯玉髓,一杯翠玺,你今天拿得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拿不出来的话,呵!”茶坊伙计神色僵硬,汗都快下来了。什么玉髓,什么翠玺,这名字根本听都不曾听过。“公子说的这两样,应当都是羌吾那边的茶叶吧。”没等伙计再开口说话,柳遥已经先走了过来。旧羌吾崇尚玉石,好多上用的东西都是用「玉」字命名的,过去柳遥外公就曾经给他带过一种羌吾产的茶叶,颜色深红,刚泡出时有种清甜的果香,茶名就叫作「红翡」。“掌柜的!”伙计找到救星一般,连忙跑到柳遥身边。那富家公子也有些惊讶,转头望了他一眼,“你懂得倒是多,行,既然没有的话,就暂时不为难你们了。除了我刚刚说的那两样,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其他喝的吗。”柳遥想了想,“今年秋天雪下得早,除了茶水之外,店里还新做了秋梨膏,加了贝母和蜂蜜,可以润肺生津,公子觉得如何?”富家公子似乎并没听过这个名字,表情疑惑了瞬,之后随意点了下头,“可以,那就把你说的那什么梨膏拿过来吧。”“是,那请几位公子稍等片刻。”柳遥和气笑道。见吵闹已经平息了,其余看热闹的客人也都纷纷转回头去。柳遥领着徐伯和伙计进到后厨,没等两人说话,直接伸手拉住徐伯。“那几个是羌吾人。”徐伯眉头紧皱,半晌点点头,似乎也瞧出了些端倪。“什么?”伙计则猛地一惊,差点没压住声音,被柳遥慌忙按下。“小声,别让他们听见了,”柳遥偷偷看了看外面,继续道,“我方才偶然瞥见了那人的袖口,底下手腕有狼头的纹样,再加上他知道玉髓和翠玺,却不知晓秋梨膏,应当就是羌吾人无疑了。”“模样也像,”徐伯接着道,“虽然做了伪装,但还是能看出发丝偏浅,有种浅棕发红的颜色,只是……”只是为什么,羌吾已经被灭国,剩下的部族四分五裂。即便忽然跑来大承,也不该如此大意暴露身份才对。是真的不小心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别管他们想要做什么,直接报官吧。”柳遥道。伙计心惊胆战,“这……”“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徐伯颔首,“正好,我在官府那边有相熟的衙役,你们先将人拖住,我去叫他过来。”几人商量妥当,然而还没等徐伯从后门出去,前头跑堂的伙计已经过来,说那三位公子已经提前离开了。这是……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所以提前逃走了吗。柳遥几人面面相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经过这一小段插曲,柳遥也没心思继续留在茶坊了,吃过午饭便直接回了九桥村。本来是想顺路去醴泉庄看看殷月离的,结果到了才被管家告知人已经离开了,要到夜里才能回来。“不如柳公子留下住一晚吧,主子知道您在这里,应该很快便能回来了。”邵管家劝道。“我还有喜帕没绣完呢,”柳瑶连忙摇头,“算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说完将一盒糕点递给邵蒙,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和茶坊厨子新学的枣泥糕,也不知味道怎么样,先拿给你家主人尝尝吧。”“好。”邵蒙接过糕点,知道留不住他,干脆叫来庄园里的马车,吩咐下人好生将柳遥送回家去。不愿太过张扬,柳遥距离小路有一段距离便下了马车。天气阴沉,雪花簌簌飘落,柳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刚走到院门外不远处,就感觉周围空气隐隐透着古怪。太安静了,屋里的油灯没有点燃,到处都是昏暗,就连舅舅平日居住的房间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柳遥舅舅如今还在养病期间,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走远才对,柳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神色逐渐凝重。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舅母。”柳遥刚要推开房门,忽然感觉一柄短刀贴在了自己的颈侧。刀刃锋利,寒意几乎渗透进皮肤。“别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是之前茶坊里遇见的那名富家公子,“不想你家人出事的话,就和我一起上山。”柳遥浑身僵硬,感受着颈侧的利刃,心情瞬间坠入谷底。寒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雪越下越大。一只黑猫从阴影里钻出来,抖了抖耳朵,静静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