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明明还是晴天,然而越是往山上走,天色便越是晦暗。喜轿行得十分稳当,周围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外面隐隐传来管家邵蒙的声音。“主子,已经到了,小人们先下山了,等明日再来接您。”柳遥吓了一跳。等明日再来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今晚要直接住在山上吗。止戈山常有野兽出没,且晚上偶尔还会有阴兵经过,在这种地方度过新婚之夜,他怕是一辈子都要留下阴影吧。“放心,”似乎注意到他的不安,殷月离安慰道,“已经叫人仔细加固过门窗和院墙,即便真有野兽,也根本无法进来。”“那也不能……”柳遥眉头紧皱,到底还是被对方扶下了轿子,一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已经被重新翻修过的宅院。周围墙壁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踪影,屋顶瓦片也都换成了碧青的琉璃瓦,釉色鲜亮,流光溢彩,哪里还有半点过去阴沉的模样。殷月离挑眉望他,似乎是在询问。柳遥站在原地,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这里不是某个神明的居所吗,弄成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按照那些羌吾人的说法,这山上即便没有山神,也似乎有其他的神明存在,把人家的住处弄成婚房,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不会,我已经将宅院连着附近的土地都买下来了。”殷月离轻描淡写,仿佛不是买了片山头,而是随手买了盒糕点。柳遥无话可说。不只是外面,宅院内部也已经重新翻修过了,门窗干净,砖瓦整洁,原本挂着白色帷幔的地方也全部换成了大红的绸布。窗户上贴着囍字,两旁园子里种满了花草,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在游廊之上,将宅院内外都照得通亮。柳遥眨了眨眼睛,逐渐从惊讶到淡定。这样都毫无反应,想来那位凶神应当是真的不介意吧。边关天气苦寒,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甚至十月初时便已经开始飘雪。如今已然是秋末,柳遥低头打量两边的花丛,有些疑惑这些花草是怎么熬过之前那几场大雪的。“这些花是从羌吾运来的,天性耐寒,即便深冬也能开花。”殷月离心情不错,耐心为他解释,一边拉着柳遥继续往内堂的方向走去。柳遥暗暗新奇,一路打量那些产自羌吾的鲜花,特别想摘两朵花下来,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越过游廊,被对方拉进了屋内。还是那间卧房,里面却完全变了模样,几支红烛摇曳,到处都弥漫着淡雅怡人的熏香,越过屏风,红色的喜被上绣了鸳鸯,让柳遥没来由有些心跳加速。“再,再去外面转转吧……哎!”柳遥下意识想要逃跑,可惜还没等说完,就被身边人一把抱了起来。“不急,我们可以等明日再看。”殷月离几步越过屏风。床铺很软,柳遥的头发一下子松开,尽数散落在枕上。他平日不爱胭脂,所以即便是大喜之日,也只是简单擦了些香粉在脸上。不过也不需要胭脂了,柳遥眨了眨眼睛,虚握着被角,脸颊倒是比涂了胭脂还要红艳。殷月离的眸子瞬间暗了少许,正要低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对方的怀里滚了出来。玉米?殷月离目光疑惑,的确是一根玉米没错。揪住对方的衣裳晃了晃,又从里面掉出一颗形状滚圆的土豆,还是已经清洗干净的。之后是萝卜,白菜,山药,几块腊肉,甚至还有一小包盐巴。也亏得柳遥的嫁衣足够宽大,不然还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殷月离捡起一根小葱,对着满床的蔬菜,顿时什么气氛都没了。“噗,”柳遥蒙住脸颊,拼命忍笑,“不能怪我,是你还没等吃午饭就拉我上山,我想山上又没东西吃,就带了这些过来。”殷月离:“……”“好了,”第一次见对方吃瘪,柳遥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先煮点东西吃吧。”将滚落的食物收好,柳遥拉着一脸面无表情的殷月离走出房间。负责翻修宅院的匠人十分用心,连原本不大的厨房也都重新修整了一遍,灶台宽敞明净,锅碗瓢盆也都换成了崭新。柳遥看得啧啧称奇,回头问身边人,“准备得这么齐全,你以后不会是打算常住在这里吧。”“不住。”殷月离没好气道。柳遥又忍不住想笑了,从袖子里掏出块芝麻糕,塞进对方嘴里,“来来,不气了啊,吃块糖糕。”殷月离也不说话,只眯眼瞧他。用带着肥油的腊肉炝锅,柳遥很快炒了一盘醋溜土豆丝出来,又用剩下的萝卜白菜和玉米做了简单的炖菜。眼看着柳遥把两盘菜端到桌上,一边从嫁衣里翻出两包白面饼递给他,殷月离已经什么想说的都没有了。吃过午饭,殷月离径自回到房间休息,柳遥则去喜轿那边将剩下的包裹取过来。除了吃的东西外,柳遥其实还带了几件厚衣裳和取暖的手炉,本来是要在山上应急用的,不过如今既然已经打算留下过夜了,那么自然不能放在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宅院里的游廊十分繁复。柳遥还沉浸在方才的好笑里,正弯着唇角,忽然感觉手腕一热,解开袖口才发现是早上放进里面的平安符。没有了荷包的遮掩,平安符逐渐发烫,甚至隐隐透出微光。柳遥连忙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所在的游廊已经不见了踪影,挡在面前的,唯有一座被阴影笼罩的高大房屋。那房屋瓦片漆黑,上面挂着长长的白色绸布,冷风吹过,将几张纸钱吹到了柳遥的脚下。柳遥下意识觉得不对,这宅院内外明明都已经翻修过了,不应该还留着这样的地方。他想要离开,却根本挪不动脚步,只能紧盯着黑色的木门,一步步迈上了台阶。房门「吱呀」打开,柳遥抱住怀里的东西,紧接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柳遥浑身僵硬,忽然记起来,这应当是供奉亡者用的熏香。白色帘布垂落,遮住房间深处的事物。柳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忽然感觉有人从身后将他揽住。“只是取个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殷月离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带着些许责备。柳遥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原来是因为这个。”殷月离低下头,从他袖口里取出那枚平安符。折成三角的平安符忽然点燃,转眼化成灰烬。随着平安符烧尽,原本挡在房间深处的帘布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几十块牌位。最中间的牌位由楠木制成,上用红笔写着「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大承皇朝封王用的都是单字,能用双字的只有一种情形,就是皇子死后追封的谥号。一幕幕画面自柳遥眼前闪过。他想起与身边人遇见的场景,想起上山前的祭文,想起潘叔偷偷和他说,山上没有山神,嚓玛婆子祭的其实是凶神。“那座山上死的人可多,大承人,羌吾人,那二十年前打了胜仗却死在止戈山的皇子将军。据说也是凶神转世,这里无论哪个都不是你能应付的,你可一定要小心啊。”潘叔的声音满是担忧。柳遥却呆愣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是被迷了心窍吧,所以才会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以我其实是,你的祭品?”柳遥抖着嗓音问。“是啊,”殷月离贴在他耳边,“倘若没有你的话,我说不定还不会这么快醒来。”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遥心底只剩下绝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他想起有关羌吾凶神的传闻,这些凶神与常人认知的神明不同,大多凶残暴戾,会赐予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却必须用鲜血和性命作交换。他就要死了吗?柳遥越想越忍不住难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将外公的茶坊发扬光大,还没有来得及孝顺舅舅和舅母。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小家,到死都是孤孤单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殷月离平淡问,似乎在等待他接下来的求饶。柳遥吸了吸鼻子,望着眼前依旧令自己心动的俊美脸庞,在沉重的悲伤里,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在你杀我之前,能……能先把婚礼最后一步做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