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炉火烧得很热,柳遥却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有一团黑影将自己层层包裹,仿佛溺水般窒息。第二日清晨,柳遥趁着洗漱的工夫将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可疑的痕迹后,终于暗自舒了口气。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生。距离后日只剩下一天。柳遥看了眼窗外扫地的无头小厮,不禁用力揉了揉额角。时间紧迫,虽然里正如今还在城内,但没有人能保证他会一直留在那里。一旦让里正察觉到危险离开,那么往后再想要找到真相就很困难了。早饭很快端了上来,柳遥才刚吃了半个包子就停下了,转头和殷月离说了自己想早点进城的事。“这么早就进城?”殷月离闻言皱眉,又盛了碗粳米粥递给他。柳遥不敢与他对视,只勉强喝了口粥道,“嗯,茶坊那边还剩下去年的账目没来得及整理,还有我昨天碰见了一个熟人,是以前村子里认识的,我正好有点事情想要找他。”柳遥原本就不擅长说谎,知道贸然编瞎话只会被对方察觉到不妥,于是索性说了一半的实话。殷月离盯着柳遥端详了一会儿,见他表情并无什么异样,才缓缓点头道:“别走太远,晚上记得按时回来。”“好,”柳遥悄悄松了口气,为了缓解心底的压力,抬手帮对方夹了块豆腐,“这豆腐塞肉做得不错,你也多吃一点。”豆腐塞肉是庄园里的厨子新研究的菜品,金黄的豆腐外酥里嫩,里面塞了蘑菇与肉丁,味道十分鲜美。殷月离吃了柳遥夹给自己的豆腐,目送他收拾好东西匆忙离开。沉默片刻,将邵蒙招进屋内,问他柳遥这些时日可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人。邵蒙满脸疑惑,想了半晌才开口道:“应当没有,公子白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茶坊里,一般不会随便跑去外面。”“不过……”邵蒙顿了下。“不过什么?”殷月离问。“还请主子恕罪,”邵蒙有些为难,“最近刚过了盛阳节,城里的和尚道士大多都没有离开,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属下也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跟在柳公子身边,偶尔也会有注意不到的地方。”邵蒙瞥了眼自己盔甲上的血迹,他如今所有展示在外界的形象都是虚假的。不被察觉还好,若是被普通人不小心瞧见了,很容易引起混乱。“对了,前两日,”邵蒙仔细回忆了下,“街头刚好有群道士经过,属下担心被那些人看到,便躲进另一条街道去了,中间柳公子似乎有离开过香茗茶坊,时间不长,像是去隔壁酒楼里取了个食盒,之后将那食盒给了街边的一名乞丐。”邵蒙皱了皱眉,当时正巧有马车路过,再之后发生何事他便没有看清了。不过柳遥心善,过去也经常施舍街边的穷人和乞丐,有这样的举动也算正常。殷月离没有说话,脚下黑影攒动。自从盛阳节之后,不单只是邵蒙,就连他的影子也时常寻不到柳遥的踪迹。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又要下雪。吱吱嘎嘎,分明是白天,不远处却再次传来古怪的脚步声音,像是有人在门前不断走动,十分惹人心烦。殷月离轻轻蹙眉,原本还安静伏在他脚下的阴影骤然窜起,直接朝着门外扑去。一阵惨叫声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阴影用力拖拽进屋内,几乎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合着满地的积雪一起被绞成了粉碎。是之前总在庄园里转悠的那只雪煞?邵蒙瞥了眼溅到自己脚下的污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方才的话题。“主子,是否要找个借口,让柳公子往后都留在庄园之内,方便随时看管?”“不用,”扰人清静的声音消失,殷月离脸色好看了些许,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让他去吧,你看住几个城门,到下午将他按时接回来就行了。”“是。”邵蒙恭敬垂头。外面的阳光被乌云遮蔽,天气却并不算冷。柳遥进到茶坊,来不及询问今天的生意,抓紧时间将徐伯叫到身边,把自己之前的打算说了一遍。“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打探月初新开的那家酒楼?”徐伯满脸疑惑,打探其他茶坊他能理解,只是酒楼?茶坊内并不售卖酒水,日常买卖和丰乐楼八竿子打不着。无论对方是怎么做生意的,应该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才对。“不是打探丰乐楼的买卖,是弄清楚他家最近有哪些客人住在后院的客房里,特别是那些长住客。”柳遥看了看四周,放轻声音道,“我要找一个人,没多少时间了,最好是能在明日之前找到。”找人?徐伯更加困惑了,只能猜测道:“那人是……欠了您的钱吗。”“比欠钱还严重。”柳遥一脸苦涩。这回徐伯瞪大眼睛,比了个已经完全明白的手势。“这可不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公子等着吧,我和那新开的酒楼掌柜有些交情,保管中午之前就能将那人找到!”柳遥终于放下心来,“那便有劳徐伯了。”徐伯办事果然妥当,以谈酒水生意为借口,不过一个时辰便探清了有关里正的消息。按照酒楼掌柜的说法,刑傅林是在大半月前租下那间屋子的。据说是为了招待一名贵客,租期直到年底,为此花了不少银两。起初酒楼掌柜还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贵客,结果等人到来才发现,居然是位从羌吾来的嚓玛婆子。嚓玛婆子是什么人物,能通鬼神之力,信仰凶神,甚至据说还喜欢饲养小鬼,这样的人住在酒楼后院,酒楼掌柜当时便急了,连忙跑去与刑傅林理论。只可惜,租房契约早就已经签好了,再加上酒楼刚开张不久,掌柜也担心嚓玛婆子的报复,言语上不敢太过强硬,于是最后只能放任。好在那嚓玛婆子没过多久便离开了,换成里正一家住在院内。虽然依旧鬼鬼祟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总比先前的嚓玛婆子好上太多,酒楼掌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那嚓玛婆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柳遥连忙问。徐伯说了个日期。柳遥算了算,恰好便是自己穿着嫁衣在宅院呆够三日,从止戈山顶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那一日,柳遥以为祭品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却没想到一切原来仅仅只是个开始。“所以小公子想要找的,是您村里的那位里正?”徐伯忽然问。“没有,其实是要找我一个朋友,名叫田钰的,他临走前去过里正家中。所以我想找里正问问,看能不能知道田钰如今的去向。”柳遥含糊着笑道。徐伯不明所以,只能点头。不敢让徐伯看出端倪,柳遥好容易忙完茶坊的事情,终于借口离开茶坊,赶到丰乐楼后院。也是运气不错,正在柳遥犹豫着该如何进到院子时,刚好瞧见里正从里面推门走出。两边一对视,里正刑傅林顿时见了鬼似的,转身便要关紧院门,却被眼疾手快的柳遥一把抓住。“刑叔这么匆忙,是要往哪里去啊?”柳遥笑容冷淡。刑傅林吓得六神无主,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劲儿地朝他身后望去。“小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祂告诉你的吗!”“祂?”柳遥眉头微皱,继续拦着不让对面人离开,“所以你知道祂是谁。”虽然没有明说,但柳遥猜到对方指的应该是殷月离。也就是说,里正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山上的凶神具体是谁,也清楚所谓三天的祭品期限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只要他上了山,那么往后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他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刑傅林急着想要离开,拼命挣扎起来,“我给你银子吧,一百两怎么样,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放过你?”即便再好的脾气,柳遥也已经被气得冒烟了,“那你骗我去当祭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要放过我?”“我也不想这样啊,那个婆子说了,如果不送上合适的祭品。等到了期限之后,不只是九桥村和宴城,届时整个大承都要生灵涂炭!”刑傅林吓得面无血色,又急着去看柳遥的身后,“你既然能找到我,应该也知道祂的身份了,听叔一句话,这都是你的命,你就认了吧。”“认命?好啊,”柳遥气过了头,反而冷静下来,也不拉着他了,干脆站在原地道,“反正都是要死的,那我现在便回去告诉月离,你要带着我一起逃出宴城,你猜猜他会怎么做。”刑傅林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是啊,”柳遥平静点头,“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只要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才能彻底摆脱他,过去的事情便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不行!”刑傅林急得团团乱转,嘴里念叨着死定了,要遭报应的。柳遥没有再劝,只耐心等待他的回应。忽然,房门被推开,一个半大的男孩怯怯探出头来,似乎是刑傅林的孙儿,问他在外头做什么,怎么不进屋去吃饭。“是有一个法子,”刑傅林望着孙儿稚嫩的小脸,终于狠下心来,“是那嚓玛婆子偶然说起的,估计能解除你的祭品身份。”“但也仅仅只是解除祭品身份,具体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清楚,你如果不怕死的话,就自己去试一试吧。”临近中午时乌云终于散去,碧空如洗,仿佛没有一丝阴霾。从酒楼后院出来,柳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身边依稀能听到各种小贩叫卖的声音。按照里正刚刚的说法,想要摆脱祭品的身份其实十分简单,只要回到山上,进到宅院内那个摆放了许多牌位的房间,用自己的血在那人的牌位后面写下某种特殊的符文,再烧掉上山时的嫁衣,那他从此便彻底自由了。柳遥不过是普通人,能被对方如此执着看中,很可能仅仅是因为他祭品的身份。而反过来,只要他能脱离这一层身份,再想要逃跑估计就很容易了。“那如果我到时成功逃走了,村里的其他人会不会被他迁怒?”柳遥问里正。当时刑傅林只是冷笑,“真想发善心就留下来牺牲自己好了。反正办法已经说了,我明天便要离开宴城了,你走不走随你的便吧。”迎面有几名道士经过,估计是酒楼掌柜请来祈福的高人,手里举着桃木剑,在酒楼下面念念有词。柳遥绕过那些道士,就看见对面街道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举着红色的油纸伞,似乎并不习惯晌午的阳光,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面。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只安静望着柳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