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柳遥不仅是午饭,就连晚饭也都一并错过了。第一日天光大亮。柳遥睁开眼睛,只感觉四肢发酸,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甚至连起身都有些困难。柳遥默默吸气,忽然为自己居然还活着感觉庆幸。有关昨晚的记忆依旧断断续续,他只记得屋内水汽蒸腾,温热的池水从身周淌过,阴影层层叠叠,一寸寸捆住他的手脚。仿佛溺水窒息般的恐惧。不敢再回忆昨晚昏迷之前的场景,柳遥回过头,就发现身边人还没有醒来,脸埋在被子里,只有眉眼露在外面,比清醒时更多了几分孩子气。随着柳遥的注视,那双眼睛慢慢睁开,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血红的眸子蒙了层水雾,无意识地眯了眯,让柳遥的心跳忍不住跟着跳快了一拍。不对。柳遥狠狠唾弃自己,想想昨晚的遭遇,这人的好皮相都是伪装出来的,绝对不能被眼前的容貌迷惑。“还早呢,”血色褪去,殷月离的眼眸恢复到原本的深黑,伸手抚了抚柳遥的脸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对方的指尖有些冰凉。柳遥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快,快到中午了,我有事情要到城里去办。”柳遥强撑着起身穿衣,觉得不能再留在屋里了,这人除了制造幻境之外,说不定还会给身边人下蛊。不然他怎么和昏了头一样,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快逃离,却在与对方相处之后,又开始举棋不定。甚至让他产生某种妄想,自己也许能克服恐惧,这样就可以接受对方的身份了。这不对。柳遥摇了摇头,努力将注意力转回到田钰昨日给自己送来的字条上,猜测田钰这回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要把真相都告诉他吗?可是有些奇怪,田钰最初既然已经选择了隐瞒,应该也是有所顾虑的。如今又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即便明知有危险也要与他见上一面。好在殷月离心情还算不错,也没有计较柳遥中午要去城里做什么,只取了外衣披上,出去拿早上洗漱的物品。庄园里满身是血的小厮柳遥实在无法适应,便找了个借口说不喜欢外人伺候。如今除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不会有小厮主动进到房间之内。相对应的,洗漱用品也好,一日三餐也好,都只能是几名下人放进院中,再由两人自己出门端到屋里。房内很快安静下来,柳遥靠坐在桌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瞧见一只小猫快速跑过,弓身跳到了他的膝盖上面。那猫皮毛顺滑,通体漆黑,就连一双眸子也是浓黑的,正是柳遥曾经在舅舅家里见到过的那一只。“你怎么在这里?”柳遥忍不住惊讶,伸手摸了摸黑猫的耳朵。黑猫摇着尾巴瞧他。柳遥暗自惊奇,他之前其实有叮嘱舅母帮忙喂猫。但舅母也说放在院子里的猫粮分毫未动,这黑猫估计是跑到别处去了。西北苦寒,且经常下雪,流浪在外面的幼年猫狗除非有人照料,否则很少有几只能熬到来年开春。这么久没有见到,柳遥都要以为这只黑猫已经不在了。就在柳遥准备检查下怀里的黑猫有没有受伤时,忽然有推门的响动传来,黑猫反身跳回到地上,转眼不见了踪影。“在看什么?”端着洗漱物品和早饭进屋的殷月离开口问。“之前养的一只猫,”柳遥四处张望,奇怪那黑猫究竟跑哪里去了,“你进来前还在这边,刚刚忽然就不见了。”卧房里的摆设并不多,按理来说一只黑猫应当很显眼才对,可那猫不过是窜进了阴影里面,便彻底消失不见了。不会是眼花了吧?柳遥拼命揉眼睛,正准备起身到屋外去看看,就被身边人塞了勺馄饨到嘴里。馄饨皮薄馅大,味道十分鲜美,柳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忘了刚才的纠结。“味道好鲜,是庄园的厨子做的?”庄园里共有两名厨子,模样都还算齐整,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所以柳遥对两名厨子的印象一向不错。不过印象归印象,两人其实都不擅长做普通的家常菜。尤其是各种面食,包子馒头饺子,馄饨这种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从外面买来的,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鲜美。不过附近有卖馄饨的地方吗。柳遥正想着,忽然听身边人淡淡开口。“我做的,”殷月离又塞了勺馄饨给他,语气十分自然,“是你前些天说,想吃早点摊上的馄饨。”柳遥差点被馄饨噎住,咳嗽了几声,震惊望向殷月离。谁,谁做的。“不合胃口?”殷月离疑惑问。“你亲手做的?”柳遥还是不敢相信,反复打量面前的瓷碗。“肉馅和面都是现成的,只要包起来就好了。”殷月离语气平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柳遥不敢细想,只能默默接过瓷碗。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柳遥总觉得这馄饨比他在街头摊位上吃的还要美味。用过迟来的早饭,柳遥一直休息到接近中午才终于找回体力,怕再与对方相处下去就真的走不开了,干脆找了个买东西的借口出门。坐马车赶到宴城,柳遥将车夫和小厮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丰乐楼内,被伙计领进了酒楼一层的雅间。然而推开门后,柳遥才发现里面空空****,并没有田钰的踪迹。柳遥四外望了望,怀疑是不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亦或者田钰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刚要找外头的伙计问问,就感觉背后一重,有人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将他拖进了墙壁的暗格之内。“是我!”田钰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柳遥停止挣扎,瞪眼望他。“这暗间隔音的能力有限,”田钰在他耳边解释,“你答应不会大声我就放开你。”柳遥点头,等田钰将手松开才忍不住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不能正常说吗?”田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盯着你呢,在外面谈话很容易被那人发现。”柳遥一愣,他分明已经将车夫和小厮支开了,怎么还会有人盯着他。“自然是你庄园的那位邵管家,”田钰把油灯放到桌上,语气无奈,“也亏得你运气好,昨日刚巧有群道士在附近祈福,他不敢随意靠近。不然你和里正的那些对话恐怕早就被他听去了。”邵蒙一直监视在附近?想起昨天与里正都说了什么,柳遥顿时有些后怕。不过今日的重点显然不是关于邵蒙的,柳遥定了定神,看向对面正在挑灯芯的田钰。“之前没有机会说,多谢你送我的平安符。如果不是有那枚平安符在,我怕是现在都不能彻底醒过来。”“还有,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危险回到这里?”“没什么,”田钰没有与他对视,伸手将油灯推远了一些,“我今日约你过来,其实是想要带你见一个人。”火光照亮暗间的角落,柳遥才注意到屋内除了自己和田钰外居然还有人在。那人头发蓬乱,穿着破旧的灰布衣裳,正是柳遥先前遇见的那名老乞丐。不,该说是苦修士才对。柳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有关苦修士的事情徐伯不止一次与他提过,叮嘱他千万不能与这类人靠得太近,否则很容易引来麻烦。田钰是怎么和对方认识的,还特意将人带到了自己这边。似乎看出柳遥的警惕,田钰尴尬一笑,伸手将他拉住。“这位是穆仙师,你之前应该已经见过了吧……你身边那个邪物不是普通人能够解决的,想要彻底从祂身边逃离,必须借用特殊的手段才行。”“什么特殊的手段?”柳遥忽然记起来,他第一次醒来,似乎就是被这位穆仙师用一道符直接拍醒的。心底越发警惕,柳遥逐渐靠近旁边小门的方向。“这……”田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面色有些犹豫。倒是那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十分坦**,用略显苍老的嗓音开口道:“自然是将祂重新封起来,祂会醒来原本就是意外,用祭品安抚最多只能平静一时,放着不管迟早会为祸苍生。”重新封起来?柳遥停住动作,借着昏暗的火光望向对面乞丐打扮的苦修士,“你的意思是,他曾经被什么人封起来过。”“他之前不是皇子吗,而且应该也没害过什么人吧,为何要将他封起来。”柳遥想要逃走只是因为害怕,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个死人。可即便最恐惧的时候,柳遥也没有升起过一丝一毫想要伤害对方的念头。“天真,”穆臣冷笑一声,“你说祂没有害过人,那你知道梁木匠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之前抓住你的那些羌吾细作。”“其实还不止是这些,一十年前羌吾与大承交战,祂作为领兵大将,死在祂手底下的羌吾人不计其数,手段残暴到连先皇都无法忍受。若不是后来被封在止戈山上,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现如今祂带着怨恨醒来,”穆臣语气沉重,定定望着柳遥,“情况只会比先前更糟,若是不能趁着祂力量没有恢复前彻底封上,后果必然不堪设想。”柳遥的思绪乱成一团,几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某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下意识开口问道:“所以月离他,不是病死的?”穆臣一怔,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里。“是有人杀了他,然后再将他封在止戈山上。”柳遥一字一顿,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懂什么战争,什么将军,他甚至连殷月离为何被当作凶神邪物都不明白。“而如今他醒了,你们觉得他会为祸苍生。所以准备再次将他封住,让他永世不能超生。”穆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柳遥虽然对真相一无所知,却也的确说中了大半。“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不明白,绝对不能让祂留存于世,否则只会引发灾祸。”“而且你不是想要从祂身边逃离吗,实话告诉你,只解除祭品身份根本是逃不掉的。除非你能帮我将祂封回到止戈山上,方能够一劳永逸。”穆臣佝偻着后背,苦心规劝,“祂不是人,所有展示出的人性都是虚假的,你不能将祂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田钰目光焦急,站在苦修士身旁欲言又止。“你们找错人了。”沉默许久,漆黑的房间内,柳遥深吸口气,转身推开房门。“就算他不是人,我也不会按照你们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