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晴朗,山顶却寒风刺骨,不断有积雪被卷起又重新落下。柳遥面上不动声色,专注听着苦修士的絮叨,暗地里却一直寻找能逃脱的空隙。然而山顶太过空旷,少了之前的宅院,从这里到下山的路径几乎一眼就能瞧见,加上道路崎岖。如果一个不留神,说不定不用等到对方抓人,他和田钰就已经先失足摔下去了。唯一庆幸的是,似乎是为了方便行事,穆臣在刚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将他身上的符箓取了下来。他如今四肢虽然依旧有些僵硬,却已然能正常活动了。“过来,”老者终于说够,撑着膝盖,朝柳遥的方向招了招手,“把你的血涂在这石碑上面,往陵墓的大门应该就能打开了。”柳遥眉头紧皱,装出害怕的表情,顺势向后退了一步,“为何要用我的血去涂石碑,这样做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吗?”目标就在眼前,穆臣耐着心性与他解释,“你是祂的祭品,除了祂之外,自然只有你的血能够打开陵墓的大门,你平日难道不会被刀子划伤手吗,这两者对你的伤害并没有任何区别。”柳遥面露迟疑,并顺势又往后退了半步。穆臣眯了眯眼,耐心彻底告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现在不是老夫有求于你,这门你想开也得开,不想开也得开。否则想想你的朋友吧,老夫是不敢伤你没错。但你朋友的性命如今可还握在老夫的手中。”“时间紧迫,老夫只想尽快找回师门法器,还请柳公子不要再继续拖延时间了。”其实还有一件事穆臣没有说,就是开启陵墓大门必须出于柳遥的自愿,所以他之前才会帮柳遥解开符箓。不过有田钰在这里,穆臣倒也不担心对方会拒绝自己。大概是听懂了穆臣话里的威胁,田钰眼眶发红,紧张望着柳遥的方向,喃喃唤了他一声,“小柳?”柳遥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后退,而是顺从走到石碑面前。石碑表面空空****,柳遥没有小刀可用,干脆从头顶取下一支发簪,回头问穆臣,“只要一点血就可以了吧?”“对,指尖血,”穆臣神情愉悦,迅速颔首道,“滴在石碑的最上方,直到有文字出现才能停下。”田钰紧张得面色发白。柳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正想宽慰对方两句,就见田钰微微侧过身,朝他使了个眼色。柳遥疑惑,来不及询问,就发现对方已经恢复到之前紧张颤抖的模样。什么意思?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失去耐性的穆臣再次开口催促,柳遥顿了顿,将发簪按在自己的指尖上面。然而刚要划破皮肤,就被旁边的田钰用力撞了一下,发簪立时偏移方向,并没有刺破柳遥的指尖,反而重重划在了他的手腕上面。大量鲜血涌出,吓得穆臣瞬间瞪圆了双眼。“老夫说了只用一点,谁让你弄出这么多血来的!”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被泼洒了鲜血的石碑一下子现出诡异的纹路,地面震动,仿佛有石门缓缓旋开。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地道入口在三人面前敞开,阴气阵阵,仿佛连呼吸都能彻底冻结。柳遥也顾不上发簪了,连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错了错了,不是这一道门!”穆臣迅速检查石碑上的纹路,神情难得有些慌张,没留神田钰一把扯过柳遥,转身跳进了地道里面。“站住,不许走!”天旋地转,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柳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全落到地上的,就被田钰用力拉了起来。“穆仙师要追过来了,快点跑!”田钰心急喊道。柳遥猛地回过神来,对方说的没错,不管有多少疑惑,眼下还是先逃命比较重要。没有照明的烛火,只能感觉到脚下大概是石砖一样的事物,两人无头苍蝇似的拼命向前狂奔。不,也或许并不是向前。彻底的黑暗中连感知都是混乱的,跑了许久后,柳遥甚至觉得两人是不是又跑回到了来时的路上。“我们要去哪儿?”柳遥一边跑一边问。“不知道。”田钰气喘吁吁,脸色比山顶时还要苍白。“不能继续跑了,先停下辨别一下方向,不然我们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柳遥艰难道,气力同样有些不济。很奇怪,也或许是地道过于阴冷的缘故,柳遥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以不寻常的速度飞快流失,照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要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好,”田钰费力点头,“先休息……”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穆臣追来了。可他不是已经年纪大了吗,怎么速度比他们还快?柳遥慌忙回过头,却发现追赶过来的不是那位穆仙师,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手里提着灯笼,脸上勾出诡异的笑容。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祭祀时会烧的那种……纸人?“遭了,是穆仙师的纸傀儡。”田钰也跟着回过头,眼里满是恐惧。“纸傀儡是什么?”柳遥忍不住问。“是仙师最擅长用的一种傀儡,”田钰欲哭无泪,手脚发软道,“据说是用死人骨灰和残魂制成,力气奇大,甚至会使用简单的幻术,普通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那要怎么办?”柳遥其实有点奇怪田钰为何知道这么多,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田钰抹了把眼泪,狠狠咬牙道,“去第一层的正殿,试试能不能将它们甩开。”没等柳遥问清楚正殿是什么地方,就被田钰拽着钻进旁边的一条通道。四周尽是昏暗,跑到后来甚至连时间都有些模糊了。身后的纸傀儡依旧紧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柳遥以为自己马上便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田钰声音惊喜,用力抓紧自己的衣袖。“找到了,就在那边!”黑暗之中,仿佛忽然有一簇微光亮起。借着若有似无的光亮,柳遥看到沾满血迹的院墙,厚重的木门紧锁着,抬眼便是两盏红色的花灯,大红的绸布顺着房檐垂下来。无论院墙还是灯笼,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奇怪,怎么是红色的?”田钰眉头微皱,但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不管这些,先进去再说。”两个纸傀儡似乎也对眼前的宅院十分忌惮,追来的脚步略迟疑了片刻,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柳遥和田钰不敢犹豫,迅速跑进院内,转身将大门紧紧闩上。“好了。”田钰上气不接下气,撑着墙壁,累得几乎跌坐在地面。“这里是……”柳遥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这里就是第一层的正殿,”缓过一口气来,田钰擦了擦头顶的汗,“那两个纸傀儡估计暂时是进不来了,只是找到出去的路估计还有些麻烦。”田钰靠近过来,给柳遥指了指前面的几个方位。“陵墓一层通向外界的入口共有三个,第一个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条路,第二个是在藏宝阁那边,只能进不能出,第三个则是正殿最深处,是用来供奉牌位的祭英堂,我不清楚这边的路径,也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到。”不用说,穆臣原本是打算从藏宝阁那条路进来的,可惜被田钰打断,以至于给了两人逃跑的时机。“不过有些奇怪,”田钰抓了抓头发,还是觉得不解,“我记得这边的绸布和灯笼分明都是白色的,又不是办喜事,怎么忽然都换成大红色的了。”谁家陵墓会用红灯笼作装饰,喜不喜,丧不丧,看着就诡异。柳遥尴尬咳了一声:“……”那什么,可不就是刚办了喜事嘛。“咳,”望着头顶上熟悉的灯笼,柳遥定了定神,“跟我走吧,我可能知道从这边到祭英堂的路。”田钰顿时惊讶。“你忘了,”倒是柳遥笑了下,“我之前做祭品的时候在宅院住过三天,这里的地方几乎都已经逛遍了。”如今想起来,宅院内之所以会如此复杂难走,更多还是因为其中幻境与现实相互重叠,而只要能找准其中的规律,再想辨别出方向就很容易了。过了进门的两座小亭,再往前便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游廊,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柳遥仿佛又想起之前和殷月离一起画灯笼的场景。“怎么了?”见身边人忽然停住不动,田钰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情了。“没,”柳遥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下找到地方就直接出去吧,丹药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那你呢?”田钰连忙追问,“之前里正已经告诉过你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不是应该……”柳遥回头望向田钰,“如果说我不想解除祭品身份了,你会觉得奇怪吗?”“可是……”田钰还想再劝,却被柳遥伸手拉住。“好了,”柳遥神色轻松,拉着田钰往祭英堂的方向走去,“跟紧我,不要被这里的幻境迷惑,不然等下迷路就麻烦了。”和柳遥两人预想的不同,穆臣如今其实还停留在陵墓的入口附近。他佝偻着后背低低咳了声,感受着远处纸傀儡的动向,微微蹙了蹙眉。眼下的状况有些古怪。按照常理来说,纸傀儡行动迅速,此刻应当已经顺利抓到柳遥了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音讯全无。是出什么问题了?穆臣表情凝重,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那一位虽然不在陵墓之中,却难保没有剩余的力量残留,这一部分力量如果试图帮助柳遥的话,那么对方别说是从纸傀儡手下逃脱,便是直接反杀了自己估计都有可能。不能留在这里了。穆臣烧掉手中的符纸,他本来打算速战速决的,能拖到现在已是情况不利,若再继续拖延下去,恐怕性命堪忧。不过苦修士到底放不下师门的法器,犹豫片刻,干脆撒下遮掩气息的药粉,转身朝另一边藏宝阁的方向跑去。所谓的藏宝阁,其实就是收藏各种兵器的地方,入口与外界相连,周围有不少阴兵游**,可以说是整个一层里最凶险的地方。穆臣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将事先准备的罗盘取了出来,可随后一路上却什么都没有遇见,反而顺利走到了藏宝阁前。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穆臣停在原地,警惕地打量身周。就在他精神紧绷到极点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晰,不过瞬息便已经到了他的身后。穆臣想也不想便甩了张符纸出去。符纸「轰」的点燃,照亮士兵染血的盔甲,谁知还没等火光落在士兵的身上,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转眼燃烧殆尽。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阴兵从黑暗里现出身形,这些阴兵外表大多都已经腐坏,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手里举着生锈的长剑一步步朝苦修士的方向走来。穆臣暗道不好,飞快掷出几张符箓,趁着符火燃烧之际,奋力撞开了藏宝阁的大门,甚至顾不上看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将铁门关紧。罗盘内的指针疯狂跳动。穆臣来不及体会死里逃生的喜悦,下意识望向身后,刹那间呼吸凝固。只见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正靠坐着一名青年,眉眼微敛,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的茶盏。“谁!”穆臣提高了嗓音。黑暗里看不到青年的容貌,唯有阴影在烛火下不断摇曳,可越是这样,越是让穆臣忍不住心惊。“我还以为,这世上的苦修士该都已经死了才对,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青年忽然开口,声音分明很轻,却仿佛直入人心。穆臣恍惚片刻,猛地吸了口凉气,“你是……”那个被他师兄封在止戈山顶,原本该永不见天日,却不知为何忽然醒来的那一位。普通人也许无法看到,但在此刻穆臣的眼中,铺天盖地的阴影已经凝成实质,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让人陷入无止境的疯癫与混乱之中。那不是邪物。那是神明才拥有的威能。“不,不可能,”穆臣思绪乱成一团,“你前世的尸身还在陵墓里面,有人性做约束,你的力量不可能恢复到这种程度才对,都是假的。所以你对老夫用了幻术对不对,呃……”穆臣没有说完,就被脚下的阴影整个提了起来,脸颊紫涨,不断蹬动着四肢。“他在什么地方?”对方问。穆臣喉间嚯嚯作响,惊恐望着眼前人逐渐染上血红的双眸,思绪忽然空白,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正……殿。”跟在后面的邵蒙吓了一跳。正殿的方向,那不是?关于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邵蒙也是知晓的,之前柳遥上山时的嫁衣并不在庄园内。即便被对方偷偷烧掉了他们也无从得知。而殷月离的牌位就放在正殿的祭英堂中,柳遥曾经去过那里。即便没有任何人领路,他应该也能独自找到。嫁衣和牌位,两种条件都已经备齐了。要命。如果邵蒙还是活人的话,估计已经汗如雨下。他大气都不敢出,仿佛石雕一般立在旁边,只拿余光瞥了眼那位胆大包天的苦修士。此刻作工匠打扮的苦修士已经停止了挣动,手脚瘫软,不知是死是活。“原来是正殿,”殷月离恍然,阴影动了动,将昏死的苦修士随意丢到一边,“如此也好,既然他想从我身边逃开,那就叫他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