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刺骨,大雪遮蔽了前行的道路,几乎连灯笼也无法照亮。马车行得很慢,在雪地留下清晰的压痕。瘦高道士跟在后面,到现在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逃离险境的。身后不远处,和尚和猎户都已经躺倒在了地上,不声不响,仿佛变回了真正的死尸,再无法阻拦他们的去路。“师兄?”小道士不安唤了一声。瘦高道士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向马车的视线却隐隐带着敬畏。他们这回,估计是遇见高人了。马车上,邵蒙将车帘掀开,皱眉望了眼悬浮于柳遥掌心里的金符。“公子,这东西您路上已经用过许多次了,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还好。”柳遥也看着面前的金符。除了破坏笼锁之外,这也是他最近两日才刚发现的,自己手中的金符似乎有让阴兵变回死尸的能力。不过这种变化仅仅只能维持一刻,等到时限之后,那些死尸就会再次恢复,如先前一般行动。这一路上的活死人实在太多,算上刚刚那次,他已经接连使用十几回了,好在只是有些头晕,并没有其他不良的反应。“头晕也不成,”邵蒙正色道,“马上便要到止戈山了,公子还是尽量不要再动用金符了。”“说到止戈山,”柳遥收起金符,“我听穆仙师说,这能力或许也可以用在月离的身上,比如短暂禁锢他的行动,只是时间更短,效果也会减弱许多。”因为要在那些道士之前赶到止戈山。故而这回他们出来得十分匆忙,甚至连柳遥自己也没有考虑清楚,具体该如何解决殷月离的问题。仔细算算的话,他如今手里除了黑猫化成的短剑之外,似乎也只有这个能力鸡肋的圣祖金符了。“公子不必想太多,”邵蒙不想他过于担心,只能语气轻松道,“比起这些外物,公子自身其实才是最大的筹码,只要您站在主子面前,估计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主子劝回来了。”柳遥靠在车窗上,捏怀里黑猫的尾巴。“说的简单,以月离如今的状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了。”邵蒙一手握着缰绳,思忖片刻道,“小人倒是觉得,无论哪种状态下的主子,对公子都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点,”邵蒙转过头,语气难得严肃,“无论公子最后能否成功,小人都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性命为重。即便无法带回主子,也一定要活着回来。”柳遥没有再说话,只摸着怀里的黑猫,轻轻点了下头。越往止戈山走,天色便越是昏沉,甚至连月光也无法照亮。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已经隐隐能看到山峰的模样,小道士想吹亮火折,却被身旁师兄拦了一下。“等等,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到幻境里了?”“是吧。”小道士不确定地点点头。在来宴城之前,他们其实已经找人探查过止戈山附近的情况了,知道山下有幻境围绕,稍不留神便会迷失其中。瘦高道士自恃修为,原本是不在意幻境的,可等真进到里面才发现,一切都与自己想象的不同。刺骨的压迫感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有无数道视线一起投过来,凝视着他,几乎让他陷入疯癫。“你听,”瘦高道士双眼忽然瞪圆,抓紧身边人的手腕,“好像有什么声音。”声音?小道士侧耳细听,的确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有许多人在树丛里快速穿行。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邵蒙落到地上,和身边下属一起握紧腰间的兵刃。柳遥将黑猫塞进衣服里,小心探出头去,正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就听一阵呼喝声传来。“你们是哪一营的,怎么还闲在这里,还不快点随我们去寻人!”穿盔甲的将领举着火把走来,语气急躁,指着后面几名道士,“你,还有你们,随我一起到山下的村落,剩下的人马上领火把,跟着刘副尉一起去山顶。”风雪在耳边呼啸,不久之前,他们分明还站在山下,如今却已经站在了止戈山上。手举火把的士兵在山林里来回走动,散发出诡异的暖光。“师兄?”小道士有些慌了神。瘦高道士思绪混乱,方才被窥视的恐惧还没有消散,他只想快些逃离这个鬼地方,根本顾不上其他。恍惚间,瘦高道士看到夜色下将士的面孔虚虚实实,竟露出白骨的模样。瘦高道士心底一凉,就见对方已经逼近自己的身前,“别动歪心思,现在马上去寻人,天亮之前,若再找不到二殿下的话,我们都得人头落地!”四周黑影晃动,瘦高道士张了张口,像是被蛊惑一般,目光忽然变得空洞,甚至连反抗都没有,便和其余人一起随着将士离去。“这是二十年前的幻境?”柳遥有心想要救人,却被邵蒙中途拦下,忽然明白过来。听刚才道士说的,他们应该是已经进入到止戈山外围的幻境中了,只是为什么背景是二十年前,柳遥想不明白。“是,小人也觉得奇怪,”邵蒙望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士兵,“主子应当很排斥这段记忆才对,为何要单拎出这一段来做成幻境。”二十年前作为凡人的殷月离被围杀于止戈山上,连同身边数千亲兵无一人幸免。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邵蒙微微蹙眉。如今距离陵墓坍塌只过了不到半月,很可能主子也处于某种混乱之中,以至于将记忆最深的场景显现出来,造成了眼前的幻境。“放心,”似乎看出柳遥的担忧,邵蒙安慰道,“只要不过分抵抗,这些道士估计不会有什么危险,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尽快找到主子在何处。”柳遥点点头,抱紧怀里的黑猫,“跟着这些人找吗,还是我们自己去找?”“跟着吧,”邵蒙望了眼天色,“这幻境有些古怪,想要寻人,大概也只能跟着这群士兵了。”领了火把,柳遥和邵蒙小心跟在一行士兵的身后。山顶到处都是人,偶尔还能听见犬吠的声音,大雪封山,道路崎岖难走,恍恍惚惚间,柳遥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找了多长时间。雪越下越大,柳遥忍不住疑惑。照理来说,止戈山山峰险峻,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其实并不多,有这么多人在,又有猎犬搜寻,不该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踪迹才对。这人究竟藏到哪儿去了。柳遥站在山石边四外张望,忽然感觉后颈一重,整个人都后仰着跌进了水中。正在树林另一边的邵蒙察觉出不对,连忙跑了过来,却见周围山石林立,哪里还有柳遥的身影。邵蒙大惊失色:“柳公子!”池水哗啦作响,柳遥耳边嗡鸣,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落入了水中,被人拖着一路往下。虽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落水的感觉太过真实,还是让柳遥有种马上便要溺水而亡的错觉。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亮光,柳遥被人拎着破出水面,直接丢在了地上。“咳咳咳!”柳遥拼命呛咳,摸了摸身上才发现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留在他怀里的只剩下一柄黑色的短剑。“原来只是小兵。”抓他进来的人轻声道,声音太过熟悉,让柳遥下意识抬起头来。殷月离!不,其实并不准确,此刻眼前的殷月离虽然依旧面容姣好,双眼却少了那种诡异的浓黑,眸色更接近于常人。柳遥咳嗽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里面,身旁有一个水池,应该正与他之前落入的池水彼此相通。幻境里的殷月离会将他抓来这里,估计是误把他当作外面的士兵了。“看来我运气不佳,”殷月离语气平缓,说不清失望还是其他,“以你的身份,应该并不知晓眼下突围的路径。”“你想让我带你突围?”柳遥试探问。他想起邵蒙之前说的,殷月离如今刚刚恢复力量,状态或许并不稳定。所以才会无意识让自己置身于幻境。柳遥感受着怀里短剑的重量,正犹豫该怎么靠近对方,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月离?”柳遥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对方扶住。殷月离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面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灰。“你中毒了?”柳遥抱不动他,只能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火光摇曳,眼前人伤痕累累,有擦伤,有刀伤,还有从山崖坠落的伤痕。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肩膀上的一支羽箭,毒性蔓延,已经将周围皮肤染成青黑。柳遥从没见对方受过这样的重伤,顿时吸了口凉气,“你有解药吗,不行,血流得太多,我先帮你把伤处包起来吧。”殷月离艰难摇头,“我以为你该是来抓我的。”柳遥一愣,也顾不上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境了,用力从里衣扯下一块布条,帮他包扎肩上的伤口。“没用的,”殷月离望着他的动作,“我中毒日久,即便没有这支毒箭,也早已经救不活了。”话没有说完,殷月离慢慢低头,似乎注意到柳遥怀里的短剑,轻轻阖上双眼。“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不是,我……”柳遥想要解释,却忽然停下动作,盯着黑色的短剑出神。如果殷月离当真沉浸于幻境之中,那眼下的时机其实刚刚好。只要按照梦中对方所说的,让黑色的剑身浸满鲜血,说不定就可以将对方的神性彻底抹除了。不对,柳遥头痛欲裂,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不过这样也好,”殷月离靠过来,按住他的手腕,引着他碰向怀里的短剑,“死在你的手中,也总好过死在那群小人的手中。”冰冷潮湿的山洞内,柔和的嗓音带着异样的蛊惑。柳遥能感觉自己慢慢将短剑取出,剑锋对准身边人的胸口。“怎么不动手,”耳边的声音问,“再不动手,就要有其他人过来了。”柳遥恍惚着点点头,心底觉得对方说的没错,只要将短剑再送进一分,他的目的便可以达成了。那个会温柔为他梳发,为他煮馄饨的殷月离会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了。“等一下。”眉心的刺痛越发剧烈,柳遥抬起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那双眼眸明明是温和的,却不带一丝情绪,只无悲无喜地与他对视。柳遥瞬间清醒过来,他被骗了,梦里对方说的根本是反过来的。如果自己在这里动了手,那么被抹去的将只会是……寒意涌上心头,柳遥拼命想要挣扎,却分毫也无法挪动。“你醒了?”浓黑的影子投在岩壁上,身边人轻声叹息,似乎十分遗憾。祂笑了笑,在柳遥的唇边落下一吻。“可惜,不过既然醒了,那便重来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