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山洞内阴冷昏暗,只有快要燃尽的火把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虽然中毒的部分依旧无法处理,但忙碌许久之后,柳遥总算将殷月离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包扎妥当了。擦了擦汗,柳遥借着池水将手洗净,脑海却有些混乱。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柳遥用力揉了揉眉心。“在想什么?”正在闭目养神的人忽然睁眼望了过来。火光下,也许是失血过多,对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薄唇微微抿着,只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柳遥连忙摇头,随意找了个话题道。“没,我就是想,既然你是将军的话,身边应该会有自己的亲兵护卫吧。就算被人围杀,为什么不想办法直接逃出去?”同样的问题他其实也问过邵蒙,不过按邵蒙的说法,他当日死得太早,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直接暗杀了。所以并不清楚二十年前的具体情况。殷月离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不过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我其实有两名副将,一个姓邵,一个姓荀。”柳遥面露惊讶,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姓邵的我知道,那姓荀的是谁?”“荀冉,他是罪臣之子,无法凭借军功晋升。所以虽然担着副将的职务,却并没有相应的官职。”殷月离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自己如何信任对方,也没有说自己其实已经写好了折子,准备进京后就为对方请封副将之职,只语气平静道。“今早他忽然过来寻我,说回去后马上便要成亲了,希望能敬我一杯酒,那杯酒我喝了。”那个荀冉并没有什么特别,除他之外,这军中还有不知多少的「荀冉」。彼时大军刚刚获胜归来,所有人都失了警惕,更不会想到要去提防与自己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柳遥忽然明白,殷月离也好,他身边的数千亲兵也好,都并非是死于围杀,而是死于对身边同伴的信任。不,还有更糟糕的。因为那位高人的存在,殷月离作为凡人的一生,其实从开始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他在利用中出生,又在利用中死去。眉心传来刺痛,柳遥深吸口气,望着身边人道。“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想抹除人性的是吗?”殷月离一愣,黑沉的眼眸紧紧盯着他。柳遥没有移开视线,抬头与祂对视,“你在梦里骗了我,说短剑可以抹去你的神性,其实根本是反过来的。”“你是想借我的手,帮你抹去所有残余的人性。”身边人没有回答,幻境继续向前推进。山洞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无数火把亮起,人影攒动,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找了这么久,原来殿下竟是躲藏到这里来了,”幻境中的将领狞笑出声,伸手朝后一挥,“二皇子通敌卖国,意图谋反,奉皇上旨意,今日就地格杀……放箭!”箭雨落下,在山洞里发出刺耳的破空声。柳遥下意识闭紧双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洞内黑影幢幢,火光之下,先前还围攻他们的士兵全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了起来,鲜血迸溅而出。柳遥倏地回首,正与一双眸子撞在一处,眼看着里面的颜色由深黑染成血红。“你醒得太快了,”对方的语气似是无奈,“那就只能再重来一次了。”圆月高悬,整座止戈山都在摇动,惊呼与惨叫不绝于耳。邵蒙懒得继续演戏,砍翻几名士兵,拎起差点跌落山崖的道士反手扔去一边。同样砍翻几名士兵的无头小厮凑了过来,比划着双手,询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邵蒙眉头紧皱,他也不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方才他仔细探查过,确认柳遥此时应该正与主子呆在一处。也就意味着,如今所有事情的关键,都已经落在了对方的身上。而自己能做的只是安静等待,不给柳公子添麻烦。“这位义士,”坐在地上的小道士喘着粗气,忽然开口道,“恕贫道多嘴,您有没有觉得眼前的幻境有些不对。”“你说什么?”邵蒙回过头。小道士战战兢兢,“之前有人给两位师兄送信,说师父进了山里,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才跟着师兄冒险跑来这里。”“可,可贫道刚刚忽然想起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在六年前就已经仙逝了,怎么可能再给我们送信,我们根本就是被诓骗到这里来的。”至于骗他的是什么,小道士不敢细想,只感觉背脊升起阵阵凉意。邵蒙心中一凛,“不好!”几个道士无足轻重,自家主子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分明就是有意要将柳遥引到此处的。他们先前以为山上的幻境都是主子在无意中制造出来的。可如果对方从一开始便是有意为之。邵蒙不敢再浪费时间,踢开扑来的士兵,朝无头小厮道:“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必须马上找到主子和柳公子!”寒风呜呜作响,血水从石壁滑落,一直流淌到脚下。原本的山洞已经不见了踪影,四周空间开阔,鲜红的血水映照着月光,柳遥肩膀轻颤,手里紧握一枚古旧的符纸。复杂的咒文在符纸上不断流转,散发出耀眼的金光。“圣祖金符?”对面人睁着血红的双眸,语气似在赞叹,“胆量不错,居然能将我封住。”柳遥抖得几乎站不住,虽然穆仙师有告知过他圣祖金符的大致用法。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居然真的能成功。不过就算成功了也用处不大,用在活死人身上尚且只能维持一刻钟的能力,放在殷月离的身上只会更加短暂。可他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现在想要做什么,”眼前人笑容温和,“和那个苦修士一样,再将我封在止戈山上二十几年?”“不过可惜,你只是个普通人,恐怕还没有他那样的本事。”“没有,”柳遥眼眶都红了,“我没想过要将你封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抹除自己的人性,就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吗?”“不是非要抹除人性不可,”殷月离收起笑容,再没有一丝怜悯,“你该问我,当初为何要选中你,成为我的祭品。”柳遥浑身一僵,忽然明白过来。祂早厌倦了这场假扮凡人的游戏,从沉睡醒来那刻起便想着将一切彻底终结。柳遥是祂的祭品,也是祂为凡人的自己亲手选的那把刀。二十年前,止戈山上那场围杀已经帮祂消磨掉大部分的人性,祂封闭了自己的意图,刻意与柳遥亲近,就是为了让柳遥将那柄短剑送进祂的心口,让祂仅存的人性于痛苦中彻底消散,再不复存在。只可惜,期间出了一些差错。也许是受到自身人性的影响,祂对柳遥似乎也升起了少许兴趣。“不过无妨,”对面人红眸清澈,映出银白的月光,“圣祖金符的效用有限,即便你清醒过来,我也能隐去你的记忆,让幻境不断重复。”“长长久久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够成功。”“而等成功之后,”祂温柔道,“我会与你一起沉到黑暗深处,永远都不会分开。”岩石,树下,被白雪掩盖的枯草间,浓黑的阴影翻涌挣动。仿佛有无数道视线一齐注视着柳遥。“金符失效了,”祂走上前来,将手抚在柳遥的脸颊上,“再来一次,希望你这一回能够成功。”“不会成功的,”思绪再次变得昏沉,柳遥努力扯住对方的衣袖,“人性也好,神性也好,我的月离只有一个。即便你没有骗我,我也永远都不可能对你动手。”而这才是他之前几次醒来的真正原因。殷月离曾经给他下过蛊惑,只要他有半分想要抹去对方神性的意图,那一剑早就已经落下了。“你想消磨掉人性,是因为人性让你痛苦,可喜怒哀乐,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你可以隐去我的记忆,也可以继续尝试,随便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柳遥声音微弱,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可如果你到最后还是失败了,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给你证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祂没有松开手,只静静望着眼前人无力的抵抗。“留下来。”冷风吹过林间,月亮始终悬挂在半空,薄薄的银纱笼罩在柳遥的面颊。原本还是短剑形态的阴影再次化成黑猫,直接朝着殷月离扑来。不知什么缘故,祂并没有躲开,任凭那一小团黑影落在自己的眉心。大段记忆涌入脑海,有两人一起吃饭的画面,有两人一起写字的画面,也有晴天里,祂举着伞,站在茶坊楼下,柳遥从窗子探出头来,冲祂甜甜一笑。有声音越过那些画面,清晰落在祂的耳边。“和我一起回家吧。”树林内,邵蒙拼命冲破幻境,一眼便看到山崖下面阴影翻滚,浓重的血腥味压得他几乎无法挪动。他知道这是主子已经完全找回力量的征兆,从今往后。作为凡人的皇子将军将被彻底抹去,之后留下的,只有边疆蛮荒信仰的邪神。而就在邵蒙已然绝望之际,他看见银月落下,日光从天边升起。无头小厮拼命挥舞着手臂,几乎手脚并用的,给他指着不远处的方向。邵蒙下意识望过去。山崖深处,晨曦映照之下,殷月离神色平静,怀里抱着一个已经熟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