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吓得一惊,跌坐在地上。只见那玄豹猛冲过来,高高跳起,兽眼幽绿,目眦欲裂。兽口大张,里面飞溅出掺着血的涎液,豹子尖利的牙齿就在眼前。谢燕鸿紧张得手指发麻,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他紧盯着豹子和长宁。豹子凶猛,长宁却如岳峙渊渟,岿然不动。风浮动他的衣角和头发,他脑袋微侧,眯眼瞄准。弓拉得如同满月,仿佛再多一分力弦就要崩断了,箭尖直指玄豹——“着。”他轻轻说道。几乎同时,箭破空而去,以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力量,从豹子张开的嘴射进去,直穿入后脑。豹子猛冲之势骤缓,轰然落地于长宁三步之外,激起一阵灰尘。禁军拿着弩箭来的时候,谢燕鸿还未反应过来。长宁扔下弓箭,一手拽谢燕鸿,一手拽那内监,将他二人从地上拉起来。谢燕鸿还愣着,一抬眼,见长宁的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那是箭翎擦过他脸颊时,带出来的。谢燕鸿的喉头还哽着,说不出话来。他伸出食指,朝长宁的脸上点去。长宁皱着眉头,躲开他的指尖。禁军已经到了,颜澄惊魂未定,说道:“玉津园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能让猛兽脱笼。”谢燕鸿还愣着神呢,被颜澄这一问,回过神来了。玉津园的人是惯于看管猛兽的,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更别提今日还有圣驾亲临,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他心神一凛,清了清嗓子,朝颜澄摇摇头,小声道:“别说了。”后一个被扑倒的人还有气,能不能救活就看命了,前面那个是死得透透的了。禁军正在清理现场,豹尸人尸都拖走了,只留下地面一滩血迹。谢月鹭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见弟弟没事了,弯腰撑着膝盖喘大气,毫无平日的君子之姿。谢燕鸿小声把刚才的事儿与兄长说了,谢月鹭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圣人待会儿估计要传你问话。”谢燕鸿点点头。果不其然,过不得一会儿,圣人身边的内侍亲自来了,朝谢燕鸿兄弟笑得客气:“圣人晓得这头的事儿,好不担忧。怕二公子受了惊吓,御医已经在宝津楼候着了。”岂是受了惊吓这么简单的,小命都差点儿丢了,但内侍官说得含蓄,大家也不好说什么,谢燕鸿领命就去。颜澄说:“我陪你去。”谢燕鸿知道这事儿不简单,忙说:“你待着吧。”长宁抬腿要跟,谢燕鸿想了想,说道:“你也别来,跟着我哥哥吧。”谢燕鸿独自一人跟着那内侍官往前去。他算是在圣人看着长大的,圣人身边稍有些脸面的内侍官他都认得。谢燕鸿不敢怠慢,眼见着宝津楼就在眼前,他解下腰上佩的好玉,塞给内侍官,说道:“衣衫不整,恐惊扰圣驾。”内侍官脚步未停,不快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将那玉佩掖进袖中,笑呵呵地说道:“无妨,圣人正挂心着二公子呢。”不许谢燕鸿换衣服,那就是事情紧急,圣人心情不快,等不得。收了东西,那就是与谢燕鸿关系不大,这事儿也不是冲着他来的。谢燕鸿笑道:“谢内官指点。”内侍官只一笑,一路领着谢燕鸿上楼到了门前,低着头躬着腰前去通传。不过一会儿,里头便传出通传之声,谢燕鸿低头垂眼,推门进去了。圣人在此处休憩,正高坐上首,有太医正等着,给谢燕鸿诊过脉后便退出去了,连着随侍的内侍宫娥都退得一干二净,谢燕鸿知道,戏肉来了。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医既说你没事,朕就放心了,不然不知如何与你父亲交代。”谢燕鸿回道:“让圣上费心了。”圣人平和地问道:“那豹子怎么会暴起伤人?不是有笼子关着、铁链锁着吗?”谢燕鸿心里打鼓,面色却如常,回答道:“我也不知,听见那头喧闹便过去了。正是春日里,野兽躁动伤人也是有的。”圣人不置可否,转口问起了是何人射杀猛兽。谢燕鸿把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只说道:“是家父最近给我聘的护卫,有点功夫再身上。”圣人也不多问,随口夸了两句护卫勇武,随手赏一两件东西,又说不必来谢恩了,便让他走了,明显并不在意。谢燕鸿绝口不再多提长宁,转身告退了。出去时正遇上太子,太子面色阴沉,见了谢燕鸿,扯出个笑来,也不多说,打过照面便进去。谢燕鸿还没走远,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圣人略带怒意的声音:“......朕还没咽气呢,就这样容不得手足吗?!”谢燕鸿装作没听到,忙快步离开了。到了晚上,便听说圣人申斥了荣王,说他组织不力,才致使猛兽伤人,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又处死了两个宝津园驯兽的人,这事就这么作罢了。豹子为何这样,也无人说起。谢燕鸿知道,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也都是阎王打架时遭殃的小鬼罢了。谢韬闻听此事,问清楚了谢燕鸿事情经过,便沉吟不语,与谢月鹭在书房里闭门相谈。一向都是这样的,谢燕鸿知道,自己在父兄眼里还没长大呢,有些什么大事,总不与他说。他围着书房绕来绕去,想要找地方偷听,一转头就见到了跟屁虫似的长宁。今日之事,谢燕鸿有些心虚,没话找话道:“今日幸亏有你,不然我说不准要受伤呢。”长宁全然不吃他的夸赞,背后又重新背着他那把长刀,抱着手盯着谢燕鸿,只字不言,却仿佛将他心里的小九九都看穿了。谢燕鸿浑身不自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鞋尖踢着地,又道:“我不是有心的......”他哪里试过和长宁这样身份的人道歉,说一句“不是有心的”已然是极限了。说“不是有心的”也是滑稽,明明就是预谋在先,但谢燕鸿这样说了,就觉得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若是平时,若是其他人,早就顺着梯子下,先给谢二公子说软话了。长宁却不是寻常人,看着谢燕鸿,张开嘴,只给了一个字:“哦。”谢燕鸿愣了一瞬,被他气得差点要跳起来,那一点点愧疚之心也烟消云散了。“有你这么跟主人家讲话的吗?”谢燕鸿怕被父兄听见,压着声音说道,“我又没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吓吓你罢了。别人喊你来你就来,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个直肠子、傻大个——”长宁往前踏了一步,还没有怎么样,谢燕鸿先被吓住了,连忙住了嘴,还往后退了一小步,瞪圆了眼,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能一箭射死豹子的人。“谁说你是我主人?”长宁问道。谢燕鸿眨了眨眼,长宁又说道:“豹子瞳孔涣散,涎液不止,是被喂药了,不杀它,它也活不下来,徒增痛苦。不是救你,是救豹子。”谢燕鸿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在长宁眼中还比不上一头发狂的野兽,憋闷得很,小声说道:“算了,不和你说。”他与长宁对立着,白日里那一朵棣棠花还别在衣襟上,只是都蔫儿了,花瓣也掉了大半。谢燕鸿干脆把花解下来,手一松,残花落入院里的流水中,花枝随着水波起伏,过了虹桥,不知流到何处去了。谢燕鸿突然问道:“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你。”长宁愣了愣,皱着的眉头松开来,看着谢燕鸿,仿佛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看得谢燕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长宁才沉声说道:“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