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那时候太小了,需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日见到那对鱼形玉佩,仿佛是经冬冷冻的冰面有了一条裂缝,一点一点,冰消雪融,记忆浮上水面。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那时候他们谢家还不住在富丽繁华的侯府,家里除了他和哥哥,仿佛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小男孩,终日不哭不闹不说话。比他年长一些的颜澄已经念书开蒙了,他没有玩伴,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唯一的玩伴。说是“玩”也不尽然,成日里,只有谢燕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乏味了,他和父亲建议,不如让小厮带他们出去玩。出了朱雀门到龙津桥,有好吃的沙糖冰雪冷丸子,还有他最爱吃的沙糖绿豆冰雪凉水,甜津津凉浸浸的。谢韬却没有准许,谢燕鸿还依稀记得,谢韬那时候说了,这个小男孩不能被别人看见,就像玩捉迷藏一样,要藏起来,被看到就糟了。谢燕鸿也没有失落,因为他有了新的游戏,那就是“捉迷藏”。每逢家里进了外人,他就尽职尽责地领着他的小玩伴,四处躲藏起来,有一回,躲进了他母亲装衣裳的大衣箱里,等找到时,他们都在里头睡着了。再有一次,家里又来人了。这一回,谢韬亲自将他们带到碧纱橱里,放下帘子,让他们不要作声,就当睡着了。谢燕鸿坐在床榻上,竖着耳朵听,听到外头嘈杂,似有人想要闯入,吓得他不知所措。但他还记得父亲对他的叮嘱,于是他就将他的小玩伴藏到了床底下。外头声音越来越大,谢燕鸿吓得哭了起来,门外的人都进来了,父亲将他抱出去,没有人发现床底下还藏了一个小男孩。隔了一日,他的小玩伴就要走了。谢燕鸿舍不得,只当是因为自己没把人藏好,哭闹着不肯。谢韬将一块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块塞给了谢燕鸿。毕竟是小孩心性,开始几日闷闷不乐,后面几日也就抛到脑后了,那玉佩也收了起来,一日一日过去,这段记忆也就没再想起来过了。只因为是想起了这件事,谢燕鸿才在御前对长宁只字不提,直觉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如果长宁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不言不语的小玩伴,那长宁为什么来,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再来,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而且父亲也不见得会告诉他。谢燕鸿往长宁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了又看,问道:“你不记得了?”长宁又重复了一遍:“不记得了。”谢燕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一脚将小石子也踢到了水中。他小声嘟哝道:“不记得就算了。”都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谢燕鸿也不再去管他,返身又绕回到书房后头,躲在窗下,看能不能听到些话尾巴。谢韬与谢月鹭父子还在里头,声音不高,语调沉缓,谢燕鸿得竖起耳朵凝神静听,才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太子进献丹药这件事,谏官都噤声了,你也不要掺和。”这是谢韬的声音。谢月鹭沉默了半晌,说道:“谏官之职,就是立于殿陛之间与天子力争是非。谏官缄默,非太平之兆。”“圣人上年纪了,再也听不得逆耳之言。太子荣王相争,如今正是要紧时。我们谢家不求高官厚禄,荫蔽子孙,只求平平安安,明哲保身为上。”谢月鹭沉沉一叹,道:“父亲说的是,儿子知道。”谢韬又道:“如今朝臣多支持正统,但也不乏有人想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小鸿交友甚广,那几家......也说不准有没有别的心思,拘着他点儿,别总是往外跑......”听到这里,谢燕鸿也不听了,恐被出来的父兄撞个正着。他心情复杂,回自己房间去了。长宁一直跟在他后头,他听到的,长宁也听到了。但这一些话,在谢燕鸿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对于长宁,却像过眼云烟。谢家虽然有个爵位在身上,但谢韬早就因为早年战伤,不再领兵了,如今身上不过都是些虚衔。但谢韬在军中仍旧颇有威名,为怕圣人忌惮,谢月鹭并不习武,读书进学,却也不敢真用功奋进,他学问好,被封翰林侍讲,闲时与圣人说说书籍经典。翰林学士虽专司草诏,但也轮不着他,总而言之,谢月鹭不过是担了个名过于实的清贵官衔。轮到谢燕鸿,他小时爱看些兵书,还吵着要在家里摆舆图沙盘,谢韬不阻他看,但也不允许他往外张扬。父母从不拘着他念书,也不着急给他找个差事历练,他去玩乐,也不多加管束,只不要太过就好。都这样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居然还是如履薄冰。谢燕鸿越想越不是滋味,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说不得的,他又看向长宁。他在房间里头,长宁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不知在看什么。想起刚才的龃龉,谢燕鸿有些不尴不尬的,但他心里实在是憋闷得慌,一边气,一边又贱兮兮地凑过去。“你在看什么?”谢燕鸿问道。长宁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谢燕鸿从他眼中看出了不想搭理。谢燕鸿自讨没趣,转身回房了。外头的长宁突然之间伸出手去,在空中一握,又轻轻松开拳头,一点飘飘悠悠的萤火从他掌中飞起来,是春末夏初的第一只萤火虫。长宁专注地看着那一点幽光,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长宁声音低沉,继续自言自语道,“是萤火虫。”这是那日玉脂抛绣球的灯谜。谢燕鸿正在房里,扒着窗口往外瞧,他听不见长宁的声音,却见到了那一点萤火,他也用目光去追随那点明灭的萤火,目送萤火往远处花草间飞去。宝津楼下死了人,荣王被申斥,圣人似又旧疾复发,数日不曾临朝。百姓们不懂内情,自然能够尽情享受这大好的春光,到城外踏青赏春。谢燕鸿倒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了许久,这回,颜澄和孙晔庭也没来找他,估计也是家里拘束着,不许到外头瞎跑添乱。浴佛节的热闹,谢燕鸿没凑上,连端午也是在家里过。端午那日,不好到外头热闹,家里倒是一色色过节的东西都备齐的。彩色丝线编成百索,挂在门上,以避邪祟。侯夫人王氏还用掺入金线,亲手编成一条,要系在谢燕鸿的手腕脚腕上。被当成小孩子对待,谢燕鸿羞得耳热,但又不好违逆母亲,只好系上。王氏又朝长宁招了招手,笑着往他手腕上也绑了一根。长宁没说什么,只是一整日看了又看,仿佛新鲜得不行。这些端午常有的东西,他仿佛都没见过,不仅没见过百索,艾草老虎艾草小人也没见过,切开后蛋黄流油的咸肉粽子,他一口气能吃上好几个。端午过后几日,东西尽数撤下来。长宁手上系的百索却没有取,谢燕鸿故意调侃他:“你多大了,还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我的也送给你算了。”话一说出来,谢燕鸿又后悔了。这几日,他一句话都没和长宁说过,他自己倒是憋着气,倒是长宁一如既往,反正他也甚少说话的,谢燕鸿不叽叽喳喳地烦着他,正合他意。但长宁是真喜欢这百索,在关外何曾见过这些小玩意儿。说到底,他也不是真喜欢这一条绳,他喜欢的是王夫人垂首编绳时,那一抹温柔。那种感受,仿佛摸到了草原上初长的春草,摸到了新长好毛的羊羔,让人心里忍不住发软。长宁点点头。谢燕鸿见他真的想要,便把自己的百索解下来给他,手上戴两条,多少有点奇怪,谢燕鸿灵机一动,将两条绑成一长条,还把长宁的那块鱼形玉佩穿上。“绑在脖子上吧。”谢燕鸿提议道。长宁又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低下了头,露出脖子。谢燕鸿原本是想叫下人帮他绑的,见状,也就自己上手了,帮他把彩绳绕过脖子,在后颈绑了个活结,鱼形玉佩便垂在锁骨那儿。玉色温润,趁着他麦色的皮肤,质朴天然。长宁高大健硕,此时却驯顺地低着头,任谢燕鸿帮他拨弄那彩绳。谢燕鸿轻轻一吹,吹开他垂在后颈的几缕随发,心里高兴得很,说道:“好了。”如此几日过去之后,圣人估计是病好了,终于不再罢朝,荣王也解了禁足。一切风波仿佛渐渐平息,春末夏初,青杏上市,京城酒楼初卖梅酒,谢燕鸿终于能出门了。夏日里,别无节日,只不过在风亭水榭、峻宇高楼上登高乘凉,饮酒作乐罢了。没几日,颜澄便设宴要招待谢燕鸿,在桃花洞的玉脂那儿。国朝有纲,官员是不许狎妓的。谢燕鸿没有官职,也从不曾在桃花洞过夜,他与玉脂交好一事,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没想到颜澄胆大,居然敢在桃花洞设宴。经“抛绣球”一事,玉脂的名头越发响,作为桃花洞的头牌,自然是有些排场的。玉脂本就心思巧,从谢燕鸿这儿也学了不少,听说颜澄要来设宴,专在一个有曲折溪流的僻静小院里,摆了曲水流觞宴。金银酒器随水漂流,乐妓坐在花木扶疏之间,管弦之声若隐若现。隐蔽处放了不少冰块,专有人将凉风扇出,好不惬意。谢燕鸿问道:“你就不怕谏官参你一本?”“怎么不怕?”颜澄嬉笑道,“那些软骨头,圣人服丹的事,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就只能逮着这些细枝末节......”谢燕鸿“嘘”了一声,瞪他:“这也敢说,你不要命了......”颜澄揽着他肩膀进门,说道:“你就放心吧,谏官不敢参。”“那日......”谢燕鸿想起那日在宝津楼下玄豹伤人,又想到随后偷听到圣人大发脾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颜澄不似他心事重重,知道他想说什么,安慰道:“别多想了。那日不过是阎王打架,也遭殃不到你的头上。”谢燕鸿说道:“那豹子......”颜澄看了看左右无人,揽住谢燕鸿的脖子,小声说道:“说是申斥了荣王,但这回演武,荣王是有份组织的,出了乱子他也遭殃,依我看,那豹子也不是他的手笔。”荣王遭殃,谁得利,自然是太子。那日圣人训斥的竟是太子?颜澄见他了然,用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额头,说道:“听我娘说,圣人生了大气,这才旧疾复发。但太子毕竟是正统,这不还是申斥了荣王?”两人话刚说完,便已经到了小院里了,谢燕鸿放眼看去,怪道谏官不敢参,宴席之中,高坐上座的,竟是太子。作者有话说:古风正剧真的费脑子。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呜呜呜呜当然收藏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