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与长宁开始与乌兰一家生活起居。谢燕鸿本来以为,乌兰一家在大雪寒冬离乡别井,在这荒废的村庄生活,还要时刻警惕狄人,应该会惶恐不安。谁知,羌人的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坚韧不屈、乐观向好的精神,这让谢燕鸿也不由得轻松下来。自从离开京师之后,一路担惊受怕,这是他第一回 ,真正放下心头种种悲痛烦忧,轻松地过日子。食物虽然要节省着吃,但也不会忍饥挨饿,因为乌兰一家有鹰。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鹰,谢燕鸿有些怕。那种怕,不仅仅是出于对危险事物的惧怕,更是敬畏。那只鹰展开双翅足有十尺长,盘旋空中,似能遮天蔽日。乌兰穿着肥大宽松的褐衣,披着厚实的羊裘,冷冽的寒风将她的头巾吹落,露出她美丽的面庞。她的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牛皮,站在空旷的雪地上,朝天空伸出手臂。那只汉名为“玉爪”的海东青便盘旋着落下,铁钩似的,能一下撕开了野兔皮肉的爪子紧紧爪住牛皮,收拢翅膀,落在乌兰的手臂上。它羽毛雪白,上有褐斑,神俊异常。美丽而野性的少女,与凶猛健壮的神鸟,立于天地之间。谢燕鸿看着这一幕,心脏砰砰跳起来,内心震动,张口结舌,一时无言。谢燕鸿与长宁换上了乌氏所赠的褐衣羊裘,策马带着弓箭,与乌兰一同去打猎。乌兰的父亲颇通汉话,他面带自豪,朗声笑道:“乌兰是地面上的海东青。”寒风呼啸的雪地上,野兔野狐也换上了浅色皮毛,人眼根本无法发现踪迹,更别提打猎了。玉爪眼神锐利,在空中盘旋几圈就能发现目标,俯冲直下,他们便策马跟上。谢燕鸿骑射准头好,有时玉爪一击不中,他便补上一箭。他们不缺肉食,肉食也不好保存,很多时候,一些小小的田鼠野兔,都进了鹰肚子。玉爪的喙也如铁钩一般,一只爪子摁住猎物,低头一啄便是一口肉。它食量极大,也极能挨饿,一次吃饱之后能忍住二十余天不进食。谢燕鸿与长宁都不敢靠近,只有乌兰能抚摸它光滑油亮的羽毛。长宁见谢燕鸿眼也不眨地看着,说道:“玉爪还是雏鸟时,乌兰就养它,一路不眠不休熬出来的。”谢燕鸿在史书中看过,前朝强盛时,外族还有朝贡的习惯,贡来的都是熬好的鹰,连同驯鹰的人。熬鹰的事儿他也知道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乌兰真是了不得。长宁看着玉爪再一次展翅盘旋,说道:“估计今年春天就要将鹰放走了。”“放走?”谢燕鸿惊愕道。“是的,”长宁说道,“放走后,它们就会飞回山上,生息繁衍,这样才能世世代代,无穷尽矣。”等喂饱了鹰,捕回了猎物,晚上便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烤得流油的兔肉,不需要放香料,直接用烤热的干饼夹着吃。羌人好饮酒,也好饮茶,佐肉的有葡萄酒、黄酒、奶酒,还有烈性的酽酒,谢燕鸿只嗅一嗅便觉得晕乎乎的。压成块的茶砖,每次弄下来一些,放在茶铫上煮熬,又或者熬制成酥油茶。谢燕鸿最爱羌人的乳渣,那是已经撇去酥油之后的奶汁晒成的,乳香十足。羌人崇佛,乌兰的父亲还带了不少汉文佛经在身边。谢燕鸿的母亲也常礼佛,他以前时常帮母亲抄录佛经,于是他闲暇时,便将《华严经》读给乌兰的父亲听。老人家极为虔诚,不吃肉食,听读佛经时,往往手持念珠,念念有词地跟读。孩童好奇,也会围在火堆边听。梵音阵阵,和雅清彻,伴随着柴薪燃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有安定人心之力。谢燕鸿颂完一遍,掩卷抬头,见长宁正蹲坐在不远处看着他,瞳色浅淡,眸光深沉,望之如坠深潭,不知所以。夜幕低垂,四野俱寂,谢燕鸿只觉得一阵心悸,手握紧《华严经》泛黄的书脊,垂眸不敢再看。长宁竟然很受孩童欢迎,胡人小孩儿极为可爱,头发卷曲,眼睫卷翘,眼神湿润,一左一右地围着长宁,伸出手挂在长宁的手臂上。长宁举着手臂猛地站起来,两个小孩儿惊呼一声,脚底悬空,挂在他身上。谢燕鸿回到温暖的毡帐内,蜷缩在厚实的骆驼毛毡下,掰着手指算日子,快过年了。孩童笑闹着跑回自己的毡帐,长宁掀开帐帘进去,脱去外裳,也缩进骆驼毛毡里。谢燕鸿好似找到了暖炉,翻了个身钻入他怀里,手从他腰上横过去,脑袋往他肩窝里钻。长宁线条冷硬的下巴就他毛绒绒的脑袋上。就这还不足,谢燕鸿抬起头,用鼻尖和嘴唇去拱长宁的下颌,好像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小奶狗。长宁觉得下巴一阵痒,下意识低下头,两人鼻尖相碰,唇尖相摩挲。谢燕鸿只觉得浑身颤栗,他沉溺于这样不问原由的亲呢,干燥温热的皮肤相贴时,比世上的一切都要让他开心快乐,他快乐得无法思考,他的手贴在长宁的胸膛上,贴着他胸口的皮肉,感受到皮肉之下心脏的搏动。让他无比安心。正月初一那天,难得的好天气。雪停了,澄空万里,积雪也显得格外的白。谢燕鸿起了个大早,从乌兰他们那儿讨了一碗酒、一本《观无量寿佛经》,走远了一些,面朝东南,虔诚下拜,将酒一道一道浇在地上,每浇一道便呼唤一遍家人。等浇完一碗酒,便轻声将佛经念诵一遍。若人死后真的能去到极乐世界,无灾无痛,那就好了。谢燕鸿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膝盖以下的袍子都被雪沾湿了,有些冷。他将碗和经书拿着,一回头,发现背着刀的长宁正抱着手,在不远处的后面,靠着一段破墙在等他。即便暂时歇脚在这儿,长宁也从未放松警惕,刀总是背着,眼神也锐利深沉,像海东青。谢燕鸿脚步轻起来,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长宁与他并肩走着,说道:“吃早饭了。”因着互市的缘故,胡汉交流颇多,羌人的过节习俗也与汉人渐渐趋同。正月初一,他们也烹牛宰羊,祭祀祖先。即便现下流亡在外,一切从简,也颇多仪式。乌兰与她的堂姐妹们,梳起高髻,冬日里没有鲜花,只能簪上花钗,额前、脖颈、胸襟、手腕上都戴有配饰,最为漂亮的是乌兰的头巾,上面缀满白色贝壳,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男子也都换上了新的毡衣,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见谢燕鸿来,乌兰便给他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她今天描眉画唇,有一股摄人心魄的美。只见她从火堆旁拎起一只死去的野兔,抡圆了胳膊,甩出去,玉爪正在半空盘旋,急冲而下,用爪子钳住野兔,落地撕扯起来,埋头大吃。这一整天,他们饮酒喝茶吃肉,纵然前路未卜,也暂享一时欢乐。即便是四处劫掠的狄人,今日也该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了。直到入夜,燃起火堆,乌氏族人拿出乐器来,有轻便的竹笛和埙,乌兰抱着她心爱的琵琶,有人甚至就抱着盛酒的陶缶,击缶而歌。歌声或沉郁或清越,与谢燕鸿往时听过的柔婉腔调都大不相同,广阔如草原,浩渺如长空,深沉如连绵起伏的山。即便谢燕鸿不擅长饮酒,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禁多喝了两杯,醺醺然轻飘飘的。他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起舞来,谢燕鸿不懂他们的舞,有点像胡旋舞,但又少了妖娆,多了豪爽。男女都跳,胡女的手腕脚腕套有铃铛,繁复的动作,让铃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他们腾跃回旋,火堆将舞动的影子投在地上,让谢燕鸿更晕了。突然,有个谢燕鸿不太熟悉的胡女笑着跑过来,他依稀记得她好像是乌兰的一个妹妹,长得娇小可爱,像一株刚刚开放的铃兰。伴随着细碎的铃铛声,她跑过来,将谢燕鸿一把拉起。谢燕鸿连连摇头,一时也顾不上对方能不能听懂,迭声说道:“我、我不会......”她完全没在听,拉着谢燕鸿的手就转起来。谢燕鸿惊呼一声,怕自己被甩出去,只能随着她一直在转。他用余光瞄见了长宁,他也被乌兰拉了起来,加入到这场不知何时起,又不知何时终的舞蹈当中。谢燕鸿意外地发现,长宁会跳。他跳的和他们跳的略有不同,似是融合了其他胡族的舞步,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又能随时腾跃而起。仅凭腰部的力量,就能回身下探,仿佛猴子捞出水中的明月。他肩膀宽厚,臂展极长,动作舒展,表情认真。就在谢燕鸿转得天旋地转时,她突然将手松开了,谢燕鸿往后一倒,被正好在身后的长宁接了个满怀。乐声霎时停了,舞蹈也停了。拉谢燕鸿的那名胡女,将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捋下来,塞进谢燕鸿手里,笑着朝他说了什么,转身跑走了。谢燕鸿还在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拿着铃铛。一回头,长宁也跳得极喘,胸膛起伏,在冬日的夜里,也冒出了满头满颈的汗,散发着热气。长宁说:“她在向你求爱。”作者有话说:这里的乌兰一家设定是羌人,因为是架空,生活习俗融合了好几个少数民族,主要参考的是西夏的党项人喜欢写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