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去魏州?”颜澄问道。现如今,颜澄已经甚少摘下他的面具,即便与陆少微说话时候也是,这让他显得神色难辨,喜怒难分。陆少微被他堵在门前,心里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想也不想,陆少微说道:“去看看。”颜澄听得一愣,说:“有什么好看的?那里将有大战,很危险。再说了,你不就是从魏州来的吗?”的确是,陆少微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借住在魏州城外山脚下小村庄里的城隍庙中。她反问道:“不去魏州,那我要去哪里?”颜澄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时局动**,战事频发,自然是要往更安稳处而去。他语气稍缓,说道:“中原不太平,可以往关外去,我们一起去。”陆少微突然道:“那你娘呢?”颜澄被她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仿佛突然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抖。他一直在回避想这个问题,京师远在天边,战事如何,国运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他一直觉得,再怎么打,也不至于亡国,只要姓宋的一日还坐皇位,他母亲就还是帝裔。陆少微说:“狄人来势汹汹,早已不复当年在关外放牧时候的样子了。只要打下魏州,攻下京城就犹如探囊取物。国家如果败亡,你娘就是阶下囚了。”颜澄知道做“阶下囚”是怎样的滋味。陆少微讲的这些,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危难在前但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感受过了,切肤之痛他也痛过了。他茫然道:“我们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颜澄颓然地立着,肩也塌了,犹如丧家之犬。陆少微有些不忍心,她其实并不关心颜澄的娘,也不关心所谓的国运,她要去魏州看看,看的不是魏州,看的是天下。她想将颜澄绑上她的战车,这个寨子里人不算很多,但若指挥得当,也是一支劲旅,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一切皆无不可。又或许,在她心底深处,她还想要有一个完全信任的同伴。她本以为,权力可以催发他的野心,但是失败了。无论是手底下有多少人也好,颜澄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他们达到什么目的,他是蜜罐子里泡着长大、予取予求的富贵闲人,即便落魄了,也不改他优厚宽容别人的心。但陆少微可不是,她出生便是砧板上待宰的肉,她是师傅从别人刀下救下来的。不想为鱼肉就要做刀俎,想要成英雄,就要有乱世。既然权力无法催发他的野心,那愧疚与悔恨足以让他跟上自己的脚步。陆少微循循善诱道:“那秦寒州是紫荆关的副将,跟着他,身份很容易就能说得通。谢燕鸿善兵法谋略,长宁以一当百,更别说你我了。手底下还有些人,只要花些心思,什么事情做不成?”两族纷争,千军万马,在陆少微的口中好似一个游戏,她是赌徒,兜中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时候,都敢下场,如今多少有些赌资了,她正摩拳擦掌要大杀四方。见还差一点火候,陆少微想了想,叹道:“我离开魏州时,庙祝让我记得回去过年。除了师傅,老庙祝是对我最好的人。如今狄人兵临魏州,也不知他怎样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整个魏州城都要不保了,更别说魏州城外一座破庙。颜澄见陆少微神色黯然,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百感交集,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而难受了。陆少微还想挤出两滴眼泪来,估计效果会更好,但挤了半天也挤不出来,只好垂着头,装作一副失落到了极点的样子,幽幽长叹一口气,一口气拐了三个弯,百转千回说不出。最后,她小声说道:“你如果出关,务必处处小心,别傻乎乎的......”不等她说完,颜澄便截住了话,说道:“我和你一起去魏州。”陆少微心里一轻,好歹绷住了脸,没让自己露出笑意来,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抬头撞入颜澄的眼睛里,好似坠入深潭,话就又都堵在喉咙里了。陆少微说:“你......”颜澄垂下眼,沉声说道:“几时启程?我去打点一下行囊。”入夜,谢燕鸿一直睡得不安稳。睡睡醒醒,仿佛有人拿着大锤子敲他的脑袋,让他不得安眠。他紧紧地挨着长宁,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长宁觉轻,也醒了,闭着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谢燕鸿睁大眼,望着帐顶,冷不丁问道:“你说......痛吗......”长宁听不清,问了句:“什么?”谢燕鸿颤抖着声音问道:“死的时候。”长宁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他的眼睛在夜里是亮的,望着谢燕鸿。谢燕鸿坐起来,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说道:“我梦见了爹和娘,还有......还有哥哥嫂嫂。他们是斩首而死,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痛。”长宁说道。他想到了他的母亲,悬梁自尽,尸首被抱下来时,下巴脖子上全是血,那都是她濒死痛苦时抓挠出来的,纤纤十指上也都是红彤彤一片,指甲全部折了。那应该是很痛的吧,一旦回忆起来了,一切就都在记忆中纤毫毕现,难以忘记。谢燕鸿看他,手摸上他的额角,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你的父母......”长宁点点头,说:“都想起来了。”谢燕鸿等了等,见他并未往下说,也不欲追问。对于长宁的身世,他心中早已有了模糊的猜测,但他不欲刨根问底,无论长宁是谁,长宁都只是长宁。“小时候的事也想起来了。”长宁说道。谢燕鸿忙问:“比如?”长宁脸上有了笑意,他煞有介事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叠在脑后,望着帐顶,慢悠悠地说道:“有人半夜尿床,还要嫁祸到猫儿身上......”谢燕鸿听着听着回过味儿来,涨红了脸扑上去捂长宁的嘴。他那时候已经不是常常尿床的年纪了,但夜宵厨房炖了银耳雪梨羹,放足了冰糖,甜滋滋的,他一连吃了两碗,还是他娘喊停了他才停。夜里睡得沉,梦里一直在找茅房解手,找来找去总算找着了,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醒来才发现被褥湿了。因着丢人,他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在院子里碰上了他娘养的蓝眼睛白猫,小小人儿将猫儿搂起来,重新翻窗进去,将猫儿哄着趴在自己**,待早晨有人来叫他起床了,便说是猫儿尿的。后来,谢燕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王氏那时候身子还不像后来弱,拿着藤条,颇有当年立马扬鞭的气势,打得谢燕鸿屁股开花。不为他尿床,就为他明明做错事却不敢当,撒谎骗人。她说:“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是你的事,大大方方承认,做什么左推右托,丢人得很。”谢燕鸿似懂非懂,只觉得先是尿床了紧接着又被打了,丢脸得很,连新来的小伙伴也冷落了,不想见。那会儿小小的长宁不怎么说话,就坐在他床头,两人四目相对。“你也觉得我丢人吧......”谢燕鸿委屈地问。长宁并不说话,谢燕鸿见他不像是要嘲笑自己的样子,紧接着偷偷问道:“你像我这么大时也尿床不?”长宁看着他好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谢燕鸿屁股被揍得火辣辣的,趴在**,小脸皱成一团,见他点头才松了口气,把脸埋在被褥里,闷笑了两声。“怎么记得的尽是这些不着调的......”谢燕鸿嘟哝道。长宁任他捂住嘴,略带卷曲的深棕色头发散在枕上,目光灼灼。谢燕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收回手,往后倒在**,两人并排躺着,听外头的夜风与虫鸣。“你想去便去吧。”长宁说,“魏州。”谢燕鸿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爹和娘,他们会不会想我回去......”长宁说:“你只想你自己。”“那你呢?”“我总归是和你一块儿的。”长宁说。谢燕鸿手脚并用,爬到长宁身上,好像冬眠的小熊趴在大熊身上。长宁伸手揽住他,拍了拍。谢燕鸿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鼻梁抵着他的胸口,低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孙,他手无缚鸡之力,跑马也跑不过我,射箭也不准,他怎么能到魏州去呢......”长宁说:“睡吧,睡醒就知道了。”翌日,颜澄便将寨中的人都召集到一块儿,陈述利弊。他说着很实在的大白话,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去魏州有可能是要打仗的,九死一生,想去的可以一块儿。不想去的可以留下,这儿位置隐蔽,大可自给自足过上好长时间,不想留下的也可以出关往西走,钱粮细软可以按人头等分......”陆少微听得着急,心想,这样说怎么行啊,人都跑了。但出乎她的意料,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儿去魏州的人比预料中多很多,十中有八。他们跟着颜澄跟惯了,就像羊群总是看着头羊,一旦让他们离群,他们便不知所措。颜澄也很意外,他看向说要跟着他的那些人,发现瘦得和猴儿似的二狗子也在其中。他扬声说道:“你别去,留在这儿喂鸡。”二狗子被他点名,往后缩了缩,小声说道:“我娘在魏州呢......”他这一声虽小,却也被大家听见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沉默了。这儿俱是逃兵难民,但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也有家人与故乡。这一下,想要跟着一块儿去的人更多了。颜澄不再劝了,将寨子里的金银细软都放在厅堂正中,按人头均分,每人一份,跟着一起去的人也一人一份。分下来并不多,众人排成长队轮着领。雪娘带着女儿,是要留下的,颜澄给她那还没长到腰的小女儿也分了一份。雪娘要推:“小丫头片子,怎么能占一份呢。”颜澄不容她推:“要的。”雪娘感激万分,含泪收下了,众人也无异议。陆少微站在一旁皆看入眼里。大道至简,无欲则刚。待一切料理停当,便要走了。秦寒州身上还满是窟窿眼,但精神极好,鬼上身似的,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谢燕鸿都以为他非肉体凡胎了。望着颜澄身后跟着的这一批散兵游勇,秦寒州也不觉得气馁。他说:“我们沿路过去,皆是战场,应有许多丢弃的盔甲武器,大可以用起来。”颜澄与谢燕鸿对立,皆是无言。“我要先往朔州去一趟,”谢燕鸿说道,“那里还有一位朋友在等我搭救。”颜澄越发地沉默了,闻言也不过点点头,许久才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谢燕鸿郑重地说道:“朔州事了,我便去寻你。”颜澄再点头,翻身上马。谢燕鸿突然道:“若你见到小孙,你和他说,我......算了。若我也往魏州去,说不定也能见到他,见到再说吧。”“保重。”颜澄说罢,打马而去,陆少微骑在大黑马上,正在不远处等他。待他们一走,谢燕鸿与长宁也要启程了。小乌有几日没有跑过了,兴奋难耐,四蹄不住地踏来踏去,扬起沉灰。天边乌云拢聚,望着像是要下雨,雨季降至,即便是干燥的北地,也要痛痛快快下几场雨的。长宁斜背长刀,说道:“走吧。”作者有话说:国庆这几天没啥事,日更,肝起来,我想,至少要在十一月完结这篇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