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殿烧了整整一夜,共有五座宫室受到牵连,闪烁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宫禁上空。火灭时天亮了,烧得漆黑的残垣断瓦在晨光中冒着白烟,到处弥漫着刺鼻的焦味。与此同时,京城朱雀门旋开,济王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一行人沿着御街,浩浩****地直入宫城。城头改换帝王旗,有些百姓知机,扑倒在御街两侧,嘴里喊“殿下”的有,直呼“万岁”的更是数不胜数。身着铠甲的济王更显瘦削,谢燕鸿都担心他会不会被铠甲压疼了。但他满面潮红,双目放光,勒着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好让他有余裕咀嚼成功的滋味。当年大破李朝之后,他跟随先帝与谢韬也沿着这条路入城,但他那时不过是青葱少年,如今他亲手打败了敌人,天命所归,其中滋味,岂可同日而语。混在人群中间的谢燕鸿并未随之往宫城而去,他悄悄拨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街巷中。这里是京师,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当日离开,并未想过,再回来时竟是这样光景。马儿高大,路不好走,他便下马,将小乌拴在巷子口,长宁紧随其后,也下了马来,将马栓在一处。循着孙晔庭遗信所写,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民居。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大门紧闭,门户干净整洁,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并不算很高大,虽是结果的季节,但枝头未见果实。近乡情怯,谢燕鸿止住了脚步,反倒是长宁上前去,帮他轻叩了下门。过了许久,里头才有人扬声应道:“谁?”听着是个大嗓门的女声,十分警惕。谢燕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又接连问了几声,他这才哑着嗓子涩然应道:“是我......我是谢燕鸿。”门内静了静,半晌,门被打开。里头站着几个人,乍眼看去,都是熟悉面孔——尽是侯府旧人,其中甚至还有谢燕鸿昔日的贴身小厮六安。六安见到谢燕鸿,带着哭腔唤了一声“二爷”便要跪倒,谢燕鸿忙将他扶住,问了句:“嫂嫂呢?”几人擦了擦眼泪,将谢燕鸿往里头带。“少奶奶后半夜醒过,吃了药,现下还没醒呢。”里头是两进的小院,倒比外面瞧着要大一些,不精致华贵,却干净整洁,安静得很,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御街上的热闹声息。“不吵醒她,”谢燕鸿说道,“先带我去祭拜父母和哥哥吧。”第一进院子的正厅本该是待客用的,但一家子都是罪臣眷属,又哪里会有客上门呢?章玉瑛便做主将正厅闭门做了祠堂,立了牌位,早晚三炷清香供奉。谢燕鸿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很暗,只有岸桌上几盏长明灯亮着,秋日的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静谧异常。不需要多一句话,长宁便通晓他的心意,合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里面。牌位上只写了名讳,多的一个字都不敢写。谢燕鸿定定地看着,看得眼睛酸涩,泪早已流不出来了,他直直地跪在供奉牌位的桌案前,俯身磕了三个头,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哥哥,我......我来迟了......”日光在青砖上缓缓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再次打开。谢燕鸿回头一看,是章玉瑛倚门而立。才不过初秋,她就已经披着夹棉的袄子,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全无了往日的风采。他跪久了腿麻,揉着膝盖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不等他走到,章玉瑛便伸出手来拉他,眼中的泪簌簌落下,顺着脸颊流到尖削的下巴上,又滴落在谢燕鸿的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谢燕鸿手足无措,既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章玉瑛将他往外拉,立在院子里,就着日光端详他的面容,伸手抚过他的脸。“长高了,”她说道,“长大了。”她声音又轻又柔,谢燕鸿浑身都在颤,说不出一个字来。“对了,”她突然说道,“你还没见过囡囡。”不过一会儿,奶娘便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出来,襁褓中是个睡得正香的娃娃,周岁左右,玉雕般的小脸泛着红,谢燕鸿压根不敢抱,只敢伸出手指来碰碰她的脸蛋,像碰到了柔软的花瓣一般,让人心头发酸发软。“抱回去吧,小心吹风着凉。”谢燕鸿说。“没事,她壮实着呢......”话音未落,她便惊天动地一般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谢燕鸿忙扶着她到室内坐下。章玉瑛止住了咳,轻抚他的手,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事的,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今夜好好吃顿饭......”正在这时,她留意到了紧随谢燕鸿身后的长宁。长宁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长刀裹在破布里,斜背在身后。他身材高大,一下子就将门挡去了大半。章玉瑛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她见过,但究竟他是何许人也,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谢燕鸿连忙接道:“这是长宁,我这一路能保住性命,全凭他保护,他......”不等他往下说,章玉瑛便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说了。对于她而言,自侯府抄家那日起,就像陷进了噩梦里,幸而女儿好好地出生了,亲如弟弟的谢燕鸿也回来了,她也不想再去回溯那一场噩梦。“我去吩咐厨房做点你爱吃的。”章玉瑛含着盈盈泪光,柔声说道。入夜里,家常的菜色摆了满桌,虽然比不得往时在侯府,但也是极丰盛的一顿。章玉瑛坐了主位,拉着谢燕鸿与长宁也坐下,随即把一家子上下都要往桌上拉。下仆们一开始不敢,但章玉瑛和谢燕鸿都要他们坐,他们也就抹着泪上桌了。桌上几乎都是素的,六安悄悄和谢燕鸿说过:“少奶奶一直茹素呢,月子里也不肯沾半点荤腥。”但有一碟往时谢燕鸿最爱吃的片鱼脍。莹白的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片叠着一片,摆成花朵模样,章玉瑛推到谢燕鸿面前要他吃。往年,春日游冶,谢燕鸿最爱策马出城到金明池边,船家捕上来鱼,围在岸边的伴当随从看着个头大小就竞相喊价,价高者得,直接新鲜片了,摆在装了冰块的白瓷碟上便端到主子桌上。如今不是时节,章玉瑛也没有银钱买好鱼,只能凑合着吃。谢燕鸿沉默着夹了一筷子,只是嗓子眼一阵发紧,吃下去的东西都是苦的硬的,直顶他的喉咙。长宁没有表情,章玉瑛也给他夹菜了,他只是埋头吃着,桌子底下伸手找到谢燕鸿微微颤抖的手,捏他的手掌心。饭后,章玉瑛明显精神不支,女儿交给了奶娘,她吃了药便睡了。谢燕鸿蹲在院子那棵明显是新栽的梨树底下,时不时听见章玉瑛的房里传来咳嗽声。他叫来六安,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情。六安是从小陪着谢燕鸿长大的,什么翻墙钻洞、上房揭瓦都一起干过,这会儿见了谢燕鸿,总算觉得有了主心骨,将这段时间的苦水一下子倒了个干净。章家也是京里有头有脸的,虽说不敢冒头替谢家讲一句话,但上下疏通把自家闺女倒腾出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京里这样翻云覆雨一遭,下狱的勋爵人家不计其数,像章家这样疼女儿的已经是极少极少数了,大多就当没这个女儿一样,生怕惹上一点祸。章玉瑛一开始还不愿意,是婆婆王夫人在牢里拉着她的手日夜劝她。最后她还是点头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章家送进来一个和章玉瑛年纪身形差不多的妇人,将章玉瑛换出去,行刑是私下里的,她没再见到丈夫一面。走时,她听见王夫人问那个换进来的妇人:“怕吗?”那妇人是个卖豆腐的,只是看着和章玉瑛像,一开口就不像了。丈夫好赌欠了八辈子都还不清的赌债,要把妇人连同女儿一起卖了。章家将她们娘俩买下来,答应将她女儿收作养女,好好养在身边发嫁,那妇人便答应了。她颤着声音说:“不怕。”王夫人一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推了章玉瑛一把:“去吧。”章玉瑛从狱里出来之后,生怕连累娘家,不敢也不想家去。章家给她置了这幢僻静的小院,将发卖出去的谢家人找回来一些照顾服侍她,她便深居简出地生下了女儿,只是身体一直都不好,忧思难眠,一日一日地瘦下去。小院没怎么布置过,一切都很简单,只这棵梨树是章玉瑛做决定要种的。“小鸿院里本来就有一棵。”她说。谢燕鸿细细问了章玉瑛的病症,又问了现下在吃什么药,琢磨着从颜澄和陆少微那里走关系,找个老御医来给章玉瑛看看。等主仆俩絮絮叨叨地说完,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小院的门被叩响了。六安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闻声出来的长宁直接扒着院墙,轻巧地翻上去,蹲在墙头上往外一瞧,见是颜澄,朝谢燕鸿点点头,这才将门开了。颜澄独自一人站在外头,一身暗色布衫,低调得很。一见了谢燕鸿,他便说道:“我要走了。”作者有话说:隔得太久了我的天,这几个月太多事情了,我无语跪着来给大家更新了很快就要完结了,本来就没多少内容了还拖了这么久,我自己都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