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昕从冰柜里拎出雪糕时, 周成正盯着他。虽然从前也不是没进过城,可到哪里周成也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标志的年轻人,眉毛和睫毛都一样浓黑, 眼角上翘,看着很不好惹,皮肤白得透光,手脚都嫩得像豆腐似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宠大的小少爷。“结账。”就连声音, 都清凌凌的像泉水一样好听。周成低下头,却见小少爷从冰柜里随手一拿, 就拿到了整个冰柜最贵的雪糕。到底有多贵, 周成也不知道,老板去城里进货的时候,只特意买了几支回来尝鲜, 村里的小孩要买也都是买一块或是五毛的冰棍, 没人拿这一支一看就很贵的雪糕,于是为了把这一支雪糕保下来, 周成特意往大了说。“九块。”害怕小少爷没听清楚,他又重复说了一遍:“九块钱。”小城里人却没什么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钱包, 里头装着一叠印着老外头像的纸币, 他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张人民币, 那动作看起来像是有些为难似的,周成便好心提醒道:“你手上拿的雪糕是冰柜里最贵的, 便宜一点的有三四块的, 还有一块几毛钱的, 你要是嫌贵, 可以换一根。”小城里人却抬起头,用那种有些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手上却刷地一下,从钱包里抽出张银行卡,“能刷卡吗?”周成皱起浓黑的剑眉。他当然是认识银行卡的,却仅限于在银行里,而且只能用来存取钱,刷卡这一回事,他是从来没见识过的。他很认真地问道:“怎么刷卡?”小少爷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着他,“用POS机刷啊?傻……什么人都是。”泼死鸡又是什么鸡,周成有些糊涂,但在长相漂亮的小少爷面前,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我打个电话。”像是怕把娇嫩的小城里人从屋里吓出去,周成打电话的声音很小,但电话另一头的老板却声音很洪亮地传递出来,在老板响亮的方言中,周成终于知道了泼死鸡是什么鸡,但是——“老板说了,小农村没那种东西,”周成有些抱歉地说道,“咱们这只能用现金,要刷卡,只能到县城的超市。”明昕呆住了。他像是在看什么珍稀物种一样瞪着周成看,声音不由得大了点:“你们没有pos机?!”他又从钱包里掏出美元,很重地拍在桌子上:“那用这个可不可以买?”周成看了眼被按在桌上的钱,除了上面的数字,他什么也认不得。明昕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回应。他眼眶都红了,捏着雪糕袋子的手紧了又松,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要么是热死、渴死、亦或是气死,但这全部情绪汇聚在一起,最终还是敌不过他的面子。在这么个土包子面前,他要是表现出很窘迫的样子,估计之后每晚睡前都会被这段回忆折磨一下,明昕拎着雪糕,脚步很沉重地拖回到冰柜前,把它放了回去。说实话,这么一支九块钱的雪糕,明昕平时都看不上眼,他在国外,不是高档雪糕,他都不吃的,可现在,明昕站在冰柜前,看着那一支被他放回去的雪糕,忽然就开始幻想起它的口感来,冰凉凉,甜丝丝,肯定马上就能解他的暑。直到周成走到他身边,喊了他一声,明昕才猛地一个惊醒,这个时候,他那张雪白的小脸,都透出一股浓郁的血色来,对着周成怒目而视:“干什么?!我都已经放回去了!”“我是想提醒你,你的东西没拿。”周成很老实地受着他的骂,却还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明昕。那正是刚刚明昕拍在桌上的那一张美钞。明明是物归原主的好人好事,明昕却还是瞪着周成,好像被他侮辱了一样。他干脆连周成手上的钱都不要了,可刚走出去一步,就又马上折回来,猛地抢过周成手上的美钞,绷着张脸就要往外走。周成却又再度叫住了他:“等等。”明昕臭着一张脸,很不高兴地回头看他,“干嘛?我又丢什么东西了吗?”周成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脸颊两侧的红晕,从冰柜里拿了一根冰棒,朝明昕递过去,说:“你看起来很热,要不这只冰棍就送给你了吧。”虽然这家店不是他的,但这么一支冰棍的钱,他也还是可以拿得出来的。明昕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冰棍,那正是他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小孩在吃的冰棍。他还记得那两个小孩儿嗦冰棒是吸溜吸溜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便终于有点心动,抬手接过了那只冰棍。酷暑催促着明昕,叫他立刻就撕开包装把冰棍吃了,可明昕哪里不好,就非要脸,拎着包装袋,还硬撑着多问了一句话:“我不用你送,多少钱?之后我会还的。”周成毫无防备就回答了他的话,“没事,不用你的钱,也就五毛。”就是这么一句话,令明昕顿住了动作。他抬起头,眉毛抬得老高,一双琉璃似的眼也睁得老大,满是不可思议,连声音都高起来了:“你说才五毛钱?!”周成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五毛钱也不能算少了,但他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这个冰棍很受小孩子喜欢的,都说很甜,你可以吃吃看。”“不是,你送人就送五毛钱的冰棍吗?!”明昕却拧着眉头,气得脑袋一阵发晕,“我连一张擦汗的纸,都没用过这么便宜的,你怎么敢送我五毛一根的冰棍的?”也许是气急,明昕竟是狠狠地将手中的冰棍摔在了地上。周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冰棍,从包装袋瘪下去的部位可以看得出来,冰棍被小城里人那一摔,摔断成了两段。不知道为什么,明昕感到一阵冷意。面前的男人块头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蹲下,也像是座小山一样,站起身后,身影几乎将明昕笼罩住,轮廓硬朗英气的脸庞在紧绷时,显得很有压迫感。“你怎么能浪费粮食?”明昕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一丝危险,仿佛下一刻就要挨打了一样,但他始终不信自己会为这么个五毛钱的东西挨打,还梗着脖子,仰着头与男人叫嚣,“五毛钱的冰棍算什么粮食,你这个土包子!”“我现在又渴又累又热,只是想吃个雪糕,结果你们没有pos机,还不让用美钞,你根本就是故意想让我热死在这里!”明昕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又见周成粗壮的手臂横在面前,手上还捏着那根破冰棒,他是个什么身价,能光顾这间破店,店老板都算是祖上冒青烟了,居然还敢拿五毛钱的东西敷衍他,顿时连声音里都冒出了点哭腔,“你这个死土包子看什么看?你生气个什么劲?!我才不乐意吃你的冰棍,拿着你的臭冰棍滚!”虽然这么说着,明昕却是先一步转过身,就往店外大步走去。听到明昕声音里的哭腔之后,周成却是立刻就有些慌了。他手上还捏着那支冰棍,拿在明昕手里刚刚好的冰棍,在他手里就像是小孩零食一样娇小,就如同明昕本人一样,他连忙跟在明昕身后,却害怕一个不留神就踩死明昕一样,始终留着一段距离,急得俊脸都涨红了,也说不出几句好听话,只是道:“我不是想让你热死,只是我不是这家店的老板,我也做不了主收你那什么美钞,这个冰棍小孩都爱吃的……”明昕加快了脚步,还绷着脸蛋,似乎一点也听不见周成的话。到了门口,周成就没法再追了。老板去县城进货,他还得看着店,便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青年的背影皱眉,手上还捏着那支冰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周成几乎在这一刻,想要不顾店铺追上去,可不等他做出抉择,却忽地听到前方传来“扑通”一声。“哎呀!有个后生仔晕倒啦!”路边一个阿婆还叫唤着,刚要上前把摔在地上的青年扶起来,却见一道影子迅速飞来,地上的青年在他手上就跟个小孩似的,轻轻松松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再一看,周成那张憨实的脸上满是焦急,只记得留下一句:“应该是中暑了,我带他到店里解解暑!”就抱着人冲进了店里。周成没想到,只是一会,这个小城里人就中暑了。也是,在店里他看起来就不寻常,脸蛋红扑扑的,浑身都在冒汗,七八月份,太阳毒辣得很,村里的人都穿着背心裤衩的时候,小城里人还臭美地穿着衬衫长裤,不热才怪。周成急忙把人放在店里的躺椅上,把屋里唯一的风扇转到他这里,又拿手上那支冰棍冰他的脸。这时,周成见小城里人衬衫扣得很高,呼吸又很急促,便朝着他的衬衫扣子伸了手。谁知,只解了两颗扣子,小城里人就醒过来了。雪白的手指忽然抬了起来,按住了周成宽厚麦色的手。再一看,小城里人还染着红晕的脸朝着他这边,迷蒙的眼中满是怒意:“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