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雅以为唐意是在反话正说,嘲讽红焰十字会的做法。然而对于她的质问,唐意的反应却相当平淡,最起码从话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没别的意思。”他将目光从白雅身上收回,似笑非笑道,“能够坚持原则,我认为很好。”白雅表情古怪,心想听你这话说的,难道是希望我立刻开枪崩掉你的脑袋?但这样的问题显然不是很适合在现在的场合提出来,下一秒,她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抛脑后,正色道:“要做的事情我已经和你交代过,尽量五天内给我一个结果。”唐意:“如果五天完不成?”白雅:“我相信你的能力。”唐意轻笑了声,不置可否。白雅不由得再次皱眉,觉得这笑声之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并不十分友善的意味,然而从那张脸上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狐疑的种子埋在了心里,她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不论如何,唐意都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足够聪明的人。那他就应该知道,就算自己因为受到污染而获得了比普通人更为强大的力量,又或者具备超越极限的惊人速度,对上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污染物猎杀组织,也没有任何胜算。*****白雅给唐意找了个临时安置的场所,提供实验研究所需要的基本仪器,离开前叮嘱值守人员,让他们时刻留意屋里的动静,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就马上汇报。接下来几天,基地的主要工作在于重建。所有人都变得非常忙碌,城墙的坍塌严重削弱了防御能力,何况那片色彩斑斓的巨浪曾经短暂侵入城中,他们动用当时所有能用的武器对抗,也间接导致许多房屋建筑损毁。这部分的修复工作必须用最快速度完成,白雅负责指挥调度,基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期间她抽空查阅下属汇报,得知唐意那边的研究也在顺利推进,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这让白雅渐渐放下心来,认为自己先前的感觉十有八九是错觉,大概是因为前几天发生的冲突,让她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等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有时间踏入唐意的临时实验室。“情况怎么样?”唐意没有抬眼,依然专注于手头的样本:“检测出了帕里西载体的存在,很大可能是被人为注射过某种生物基因药剂,形成二次催熟效应,导致污染物等级的上升。”白雅听说过帕里西载体,知道这是A级污染物天国之蓝所分泌的汁液提取物,由于对基因片段具有很好的保存效果,通常会用在生物试验当中,只不过相当珍贵,也并非没有差一点的替代品。在地狱城的樱花庆典,十毫升帕里西载体的竞拍价格可能会与一辆搭配全自动攻防系统的装甲车相当,甚至更高。总而言之,这是有钱人才会用到的东西。“你的意思是有人拿它来当实验品,结果因为中途出现意外,导致变异发生?”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反之,万一是天然发生的变异,就代表着极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回、第三回……无异于是压在人类脆弱脊梁上的又一重石。空气安静片刻,唐意突然笑出了声。与上回不同,这次白雅能明显听出笑声里的嘲弄之意:“看来你有别的想法?”唐意:“当做意外,未免太过天真。”白雅神色微凛:“为什么这样说?”唐意:“它的组织细胞中存在大量断裂的格瓦粒子,推测污染数值上升过程可能伴随着循环起伏的能量潮汐。对于濒死的污染物来说,身体的破损急需修复,它释放出的能量就是无法抗拒的强大**。”白雅立刻想到了以幽蓝蝶晶为中心的方圆数百米,遍布着一圈又一圈的残缺躯体,犹如诡异瘆人的巨型图腾。“……那又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浮现出一个想法。果不其然,只听唐意缓缓开口:“如果注射药剂的人就是希望见到这种场面?”白雅沉默了。她知道,唐意所说的那类人确实存在。她曾经接触过的怪诞科学研究会,里面就有一些沉迷于研究驱使污染物方法、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实验的疯子,据说在那个神秘的黑塔基地,更是专门成立了科研团队。如果做得好,这或许能成为人类战胜污染物所迈出的第一步,但如果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加以利用,就成了绝佳的杀人工具。白雅想了想,问道:“可以提取出药剂的成分么?”听到这里,唐意终于停下了双手的动作,身体后倾,双腿交叠,抬眸看向白雅。明明他此刻是坐着的,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墨色的瞳孔仿佛深不见底,完美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和想法,只有略带凉薄的平静。白雅心头突然有些不太舒服,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被算计好的陷阱,唐意故意那样说,就是为了让自己问出这一句。不过这种怪异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疑,而且不论唐意究竟是什么用意,她本来也打算弄清楚造成污染物异变的原因,怎么可能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她仿佛是在强调着什么似的,重申道:“我需要这种药剂的成分。”唐意换了个靠坐的姿势,淡淡道:“我需要你们尽快准备好一辆车,我很赶时间。”白雅明白对方是在讲条件,点了点头:“可以。。”唐意的目光瞥向红焰十字会提供的仪器,又说:“这些东西太老旧,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至少还需要再有十天时间。”白雅:“没问题。”她精通各种枪械和冷兵器,格斗术在红焰十字会排行前三,擅长把污染物置之死地,但是对于研究之类的事情则完全不在行,她选择相信唐意的判断。当然也不是没有疑惑的地方。比如两年前离开红焰十字会的研究员,当时同样是用的这套设备,做过相关的工作,似乎并没有花上那么长的时间。不过通讯器就在这时响起,打断了白雅的思绪。后来又因为其他工作的缘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也渐渐忘记了。她心想,反正才十天时间,转眼就会过去。结果才没两天,基地外面突然来了不速之客。白雅接到守卫报告,影像也同步传输回来。她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是几天前那个曾经用满脑袋炸弹威胁他们的可恶男人。只不过这次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穿着素白衣服的少年,细长的黑发遮盖了苍白瘦削的脸孔,五官表情都笼罩在阴影下,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两人的交通工具停在不远处,是一架看起来在市面上买不到的银色飞行器,每一片金属外壳都传递出造价昂贵的信号。属下报告说,他们是来找猫的。白雅寒声下令:“直接赶走。”对于没有礼貌的人,他们也不需要有礼貌。结果片刻后,通讯影像忽然切换到库来西的正脸,泛着金属质感的眼球微微转动,与白雅视线交汇。“阁下不要急着下逐客令,我们是从黑塔来的,我叫库来西。”库来西面带微笑,有种令人不爽的优雅,“我和你们的会长——尊敬的十字星唐尼先生,过去也算是有些交情,不如先问问他的意见?”白雅:“……”立体投影一闪而灭——白雅将通讯关闭了。她的表情有些难看,但最后还是拨通了唐尼的终端号码,向对方确认这件事。唐尼岁数已经很大了,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满是岁月痕迹,大半辈子风风雨雨,造就了他无比沉稳的心性。即便是不久前,那片色彩斑斓的巨大污染物在基地门口泛滥汹涌,眼看着即将完全入侵至城中,他也只是神色平静地拨通了启明星白雅的终端,询问她是否要启用【复仇女神】。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就连死亡阴影落在头顶,也没能给他的心境激起多少波澜。然而此时此刻,听说门外的拜访者是库来西以后,唐尼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球里还是流露了明显的惊愕之色。白雅皱眉:“你们真的认识?”唐尼沉默了数秒,说道:“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但如果你非要这样问的话……是的,我们过去相识。”白雅冷着脸:“他不久前才在门口扔炸弹,用来威胁我们。”唐尼摇头苦笑:“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不可理喻,随心所欲。”“那就把他赶走。”白雅毫不客气道,“不肯走就开枪,我倒要看看还能出现在我面前多少回!”这话里多少有点情绪了。说到底,虽然不知道有没必然联系,但那只造成基地重大损失的污染物,最开始确实是奔着库来西而来的。唐尼并不意外于白雅的打算,如果放在别的什么时候,他通常也会一笑了之,很少发表不同的看法。毕竟在他眼里,这名年轻干练又有坚定信念的女子,已经是组织内定的接班人。但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他对红焰十字会有恩情。”唐尼叹息道,“最初成立的时候,是他提供的资金支持。虽然当初他的目的可能不在于此,但不可否认的是,没有他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基地。”白雅薄唇紧抿。唐尼:“让他进来吧。”白雅当即关掉通讯,对门口的守卫说道:“做好检查再放行。”说完她就下了楼,骑上摩托车,往正在修缮中的城门疾驰而去。她赶到时,库来西和男孩都已通过检查。显示为零的污染数值,让在场的守卫都十分惊讶,但考虑到对方是从黑塔而来,搭乘先进的飞行器,好像也不奇怪。白雅冷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库来西依然唇角含笑:“我以为你最少会请我们进屋里喝杯茶,这样的环境似乎并不适合聊天……”“你要找的猫已经死了。”白雅径直打断,“我们应该没什么好聊的,请回吧。”库来西却摇了摇头:“实际上应该有的。”他回头望了一眼还未彻底修复好的城墙,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看来你们和我一样,遭遇了那只污染物的袭击?”白雅:“这件事与你无关。”库来西:“我对他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白雅:“西边。”库来西打量了她几眼,像是在衡量这话的真实性,片刻后突然问道:“小十五在这里吗?”白雅:“没听说过。”“我是指那天站在你身边的年轻人。”库来西摸着下巴,“他在这里吗?”白雅当然还记得唐意和这家伙的对峙,在研究结果出来以前,她并不希望滋生更多事端,于是依然硬邦邦回答道:“已走了。”库来西哑然失笑。他不再追问唐意的事情,似乎相信了白雅的说辞,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那么就当我是来拜访好友了,唐尼先生住在哪里,阁下能否带路?”白雅:“……”白雅定定看了他几秒,把自己的副官叫了过来,说道:“菲利克斯,你带他们去找十字星,安排十个武装人员跟随,一旦发现任何危险行为,我准许你们直接进行处置。”这其实是警告库来西的意思,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看对方反应,她的终端突然收到一条讯息。点开以后,首先弹出来的是几份研究报告,包括那种未知生物药剂的成分分析,内容详尽清晰。与此同时,一段提前录制好的音频也自动播放出来。音频很短,只有不到两秒。说话的人声音也很轻,即便是站在距离白雅最近位置的菲利克斯都听不清。但是在十米开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过话的瘦削少年,却猛然一颤。“甜橙气泡水。”声音这么说道。少年颤抖得越发厉害,喉咙里开始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不断拔着头发,挠抓全身上下的皮肤,如同歇斯底里的疯子。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明情况,心想难道是这少年有什么隐疾,现在突然发病了?只有库来西脸色一变。几秒过后,少年的皮肤裂开了道道裂痕。就仿佛原来只是披在上面的一层薄纸,被尖利的指甲撕破以后,里面暗紫色的血肉筋膜便彻底暴露出来。这些身体组织如蛇形般游动,在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与湿热以后,便开始从本体身上脱落,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与此同时,他那张被头发所遮盖的脸庞,也已经彻底变得体无完肤,面部肌肉同样在脱落,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不计其数的眼球拥挤在眼眶之中,毫无规律地四处转动。周围的红焰十字会成员纷纷脸色大变,对着那些样向自己游来的紫黑色肉质条状物开枪射击。库来西的脸色有些难看,尽管没听见,但他猜到了白雅所收到的信息是什么。只有那个词语会令二号产生剧烈反应。也只有当初在黑塔实验室里的人,才有可能知道那个词语。黑紫色的肉条缠绕上了某个守卫兵的小腿,瞬间同化了部分细胞,于是就像是老化了的塑料配件般,那条腿就这样轻而易举从与大腿连接的关节处掉落。年轻的小伙子愣在原地,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摔倒在了地上。剧烈的痛苦这才从断口处传来,他顿时发出惨烈的哀嚎之声,眼见着有更多肉条靠近自己,又连滚带爬奔向同伴。白雅眸光冷肃:“一级警戒!”虽然不知道是怎么通过污染检测,但变异到这种程度的,绝不可能是正常人了。藏身于建筑之中的攻击武器纷纷启动,全副武装的坦克在笔直街道尽头现身。白雅命令在场众人用最快速度撤退,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对上这些东西会处于绝对的劣势。从她撤退到登上装甲车的这段时间里,终端收到了无数条讯息,而最新一条跃然于虚拟屏幕上方。那是来自西门守卫的报告。西门外的哨站,是她安置唐意的地方。而现在唐意已经离开了,把报告发送出去以后,他立刻驾驶那辆提前为他准备好的装甲车,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这一瞬间,白雅脑海里浮现出唐意曾经说过的话,再联想到刚才那段意义不明的音频,以及少年突然失控变异的景象。她的眼底终于闪过骇色。*****此时的阿冻已经即将到达地狱城。奥布莱恩开着一辆足够宽敞的大型越野车,他的摩托甚至可以直接堆放在了后备箱。除此以外,那里还塞满各种生活用具,物资药品,当然少不了武器枪械。阿冻独自坐在第三排位置,一路听着从后头传来的各种咣当声响,透过玻璃窗看着外边的风景不断向后退去。他们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穿越荒漠地区,然后是半天时间经过岩石纵横带,半天时间横穿污染区边缘,最后再花一天的时间翻越三座山脉,最终在那之后的次日傍晚抵达了某处沿河而建的恢宏建筑。阿冻惊叹得睁大了眼。与夜岚城的森严守卫不同,也和阿尔多基地的破败感迥异,地狱城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一眼望去,就能感受到纸醉金迷的气息,高大气派,流光溢彩,连在门口负责出入关卡检测的守卫兵,在穿戴上都是特别讲究的。奥布莱恩调侃道:“每次到了这里,我总有种裤兜要被掏干净的感觉。”“那当然是因为你定力不够强。”麦二随口说道,又帮小米理了理衣服,穿好手套,同时把宽大的帽子戴上,挡住他那三双变异的眼睛。虽然理论上只要没有超过污染临界值,就应该会予以放行,但也难保不会遇上那些对变异者特别敏感的,还是捂得严实点比较好。车辆停了下来,排队等候检查。“哎,你怎么站起来了?”麦二奇怪地看着阿冻,“还没那么快轮到我们。”阿冻心想,要轮到就糟糕了。他预感到进城的检查应该是不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为了避免引起别人注意,还是先提前下车比较好。“我、我见到唐意了!“他说。麦二对唐意这个人还是有些好奇的,立刻往外张望:“哪里?”阿冻:“有点远的,你可能看不见。”麦二:“那不如把他喊过来,我们就当交个朋友?”阿冻也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了,但确实成功在即将轮到他们检查前下了车。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他躲在黑暗当中,重新变成了软绵绵的一滩,原本想着是不是可以沿着城墙外壁爬上去,但是在见到那些一字排开的炮口以后,又很怂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辆运输车。后方用布遮盖的金属笼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各种类型的污染物。阿冻顿时有了主意。他悄悄爬上了车,通过那些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网眼钻进笼子,然后伪装成了一只普通的小猫,仰面朝天躺着装晕。车辆缓慢往前行驶着。阿冻不敢随便乱动,生怕露出破绽,又闲得无聊,到最后竟真的有些迷迷糊糊,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运输车停了下来。刹车时的感觉并没有惊醒阿冻,反倒是后来笼子被卸下以后,那些人说话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吵闹,其中还夹杂着各种怪异的嘶吼咆哮,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他悄悄睁开了半边眼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正在把污染物丢出笼子,每丢一个就做一次登记。阿冻琢磨着要不要趁现在拟态离开,结果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嘿,你们看这里有什么?”阿冻被人抓着后颈皮提了起来。来自五六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顿时让他有些紧张。围观者们乐了。“还炸毛了!”“这怎么混进来的,不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吗?”“扫描出来可是百分百的污染物,不过怎么没有显示等级……”“要什么等级?明显就是骨刺猫,猫型的污染物除了骨刺猫还能有什么!”“可他没骨刺啊,难道是发育不良?”……几人在对着阿冻评头论足,就在阿冻终于忍受不了,打算液化脱困的时候,抓着他的中年男性突然说道:“不如把这个给郑云吧?那家伙不是正好缺了个战斗伙伴吗?”空气安静了数秒,紧接着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道理!”“就属你最机灵,我都等不及要看他的表情了!”“我们这也算是人性关怀啊,起码不会让他孤军奋战!”他们边说边带着阿冻往外走去。阿冻有些愣住了。他刚刚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以前有个好朋友,也叫郑云,大崩坏发生的时候正好刚结婚不久,在和妻子度蜜月中,还不时在朋友圈里各种发狗粮。虽然知道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他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看看究竟是谁和好友重名。狭长的走廊墙壁**,仅靠着两侧的蜡烛火光照耀,气氛难免有些阴森。走到尽头以后,人们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是一处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间。一个蓬头垢脸的男人靠坐在地上,双手双脚束缚着锁链,而锁链的另一端镶嵌在墙体之中,让他无处可逃。听见开门声,男人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