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菲波会吓得连茶杯都抓不稳。像他们这样的雇佣兵,多少听说过遗迹的事情。一个传说。有去无回之地。放在几十年前,平行时空干涉论刚出现没多久的时候,还有不少冒险者敢于前去探索。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为此付出生命,只有小部分知难而退者活了下来,但也切实领教到雷石风暴潮的可怕之处。一段时间以后,众人渐渐意识到那里或许是无法穿越的地带,而在更前方也未必有他们所期许的东西,于是不再去白白去送死。是的,送死。阿冻的话落入菲波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在说“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去死啦”,他怎么可能不受到惊吓?“你……你们……”菲波的目光在阿冻和唐意之间来回打转,一会儿觉得阿冻大概不清楚去往遗迹的路有多凶险,一会儿又怀疑是不是旁边那个面无表情的青年诓骗他去的。毕竟阿冻看起来就很好骗,至于唐意——这人一看就是经常行走在外面的,显然不会不知道遗迹是个什么情况。只不过唐意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而且不经意间看过来的眼神总让菲波莫名犯怵,有点不敢挑明了讲。斟酌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开口:“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遗迹去?那地方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连是不是真实存在都不得而知。”阿冻却很笃定:“那肯定是存在的!”菲波:“你怎么知道?”阿冻一脸理所当然:“唐意告诉我的啊。”菲波心道果然,看来自己没有猜错,这家伙就是完全听信了别人的说辞,指不定还以为那是个随随便便就能开车去到的观光场所。“我觉得你们不用太着急出发,可以先了解多点信息,做好万全准备。”他顿了顿,状似随意提起,“我也是道听途说啊,要想去遗迹,好像必须得先穿越一片雷石风暴潮。”菲波特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语气。他们不久前才遭遇过那种毁天灭地般的灾害景象,阿冻应该印象深刻才对。“哦对,”阿冻点点头,“好像是这样。”空气安静了几秒。菲波:“……”菲波:“所以呢,你没什么感想?”阿冻神色茫然:“要有哪方面的感想?”菲波被反问得无语扶额,心想我都已经提醒到这种程度了,为什么你还能是一副毫无危机感的样子??可他又不能眼睁睁瞧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踩入深坑,索性把心一横,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能去!”阿冻:“啊?”菲波:“啊什么啊,你可知从来都没人活着从遗迹出来过!?”阿冻愣了愣,脱口而出道:“有啊。”菲波:?阿冻嘀咕:“有人活着出来过。”边说还边下意识望了旁边一眼。菲波眉头深深皱起:“你别告诉我又是这位叫做唐意的朋友,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有件事我想知道。”唐意突然毫无预兆开口,打断了菲波的话。从进门开始,他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此刻终于出声,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然而看向卷发青年的目光却流露出某种很不和善的冷意。“你是在以什么立场说这些?”他问。菲波愣怔两秒,紧接着一股怒意冲上心头,瞬间盖过先前受到对方气场震慑所产生的敬畏情绪,如同火山爆发喷涌而出。“你还好意思反问我的立场?你自己要作死我没意见,可我既然是阿冻的朋友,当然不能任由你把他骗到那种危险至极的地方……”“你把阿冻带去零号污染区的时候,就没想过危险?”“我们有好几卡车的武器,哪里危险了!?”“你护好他了吗?”“我……”菲波卡住了,有点哑口无言。他护好阿冻了吗?平心而论,这确实没办法厚着脸皮点头。尽管当今世道,某些事情已经是普遍的共识,比如离了基地就等于半条命搭在鬼门关上,什么时候遭遇飞来横祸都不奇怪……但不论如何,阿冻始终是他的雇主。他接了这个任务,收了雇佣金,结果在后半程把人给弄丢,怎么看都是不占理的。唐意冷笑一声。菲波猛然回神,总算明白这家伙先前时不时投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把过错都怪到了他的头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们那是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的,何况当时是阿冻主动提出要找刺激,我才会带上他!”阿冻弱弱举手:“我可以证明,真是这样……所以你们能别吵了吗?”唐意神色微僵,内心不受控制翻涌的戾气瞬间散去,化为深深的无奈与懊恼。这局面并不是他原本想要造成的,却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黑塔发生的事情总让他感到后怕,如果当时晚去一步,库来西或许已经开始进行残忍的实验。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痛苦,都会变本加厉施加到阿冻身上。他不知道严澜到底设计了多少,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但菲波终究是那个把阿冻带到基地外面去的人,他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唐意心里清如明镜,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否则他早就去找对方算账了。他真正难以接受的,是菲波想要阻止阿冻与他一同去遗迹。先是各种暗示,最后甚至挑明了说。站在对方的角度或许是出于好心,可对唐意而言,菲波的每一个字都在持续拨动着他那根越发敏感的神经。刻意伪装的平静之下,不安与烦躁的情绪正在逐渐扩大。那天在山洞里,阿冻提出要和他同行。就算之前找了无数理由说服自己,不能把阿冻置于危险境地之中,可他不得不承认,人心深处潜藏的欲念从来都是自私的。阿冻像是一个傻乎乎的小猫,明明已经推开了,还是会锲而不舍凑到他的面前,主动蹭蹭又贴贴。唐意当然不想放手。他过去忍耐了很久,一直克制自己的情感,但从那天起便决定不再忍了。结果现在却有第三个人跑出来,对小猫说他很危险,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想要让小猫离开他的身边。唐意知道阿冻的性格向来挺怂,保不准别人讲两句就会萌生退意,又或者他可能早就已经后悔了,只差一个顺着往下的台阶。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过还要痛苦。可他很清楚,自己无法强迫阿冻,如果阿冻明确表示不愿意了,他便只能放手。这才是最根源的问题。*****屋里静了片刻。菲波打破沉默,对阿冻说:“要是你觉得我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雇佣金可以商量退。”阿冻:“这倒不用……”“但遗迹的事情,你一定要认真听我说。”菲波眼角余光扫了唐意一眼,后者没有继续打断的意思,只是五官表情有些紧绷。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脸色严肃地望向阿冻。“你应该对雷石风暴潮还有印象吧?平时遇见了都得立刻绕着走,要是被卷入进去几分钟,就算是十厘米厚的钢板也会变成筛子。”“以前有很多不怕死的人去硬闯遗迹,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闯不过去。”“那些硬闯的,要么直接在里面粉身碎骨,有的侥幸逃出来,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完好……”菲波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场景,但从别人嘴里林林总总听过不少,不管是不是有夸张成分,此刻全都一股脑讲给阿冻听。阿冻好几次想插话,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反而被那些惊悚至极的描述吓得两眼发直,半晌后哆嗦着望向唐意:“我、我们应该是从地下过的吧?”唐意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交谈,反倒是菲波满脸惊愕:“从地下过?怎么可能?”阿冻又喊了一声。唐意眸光微颤,这才回过神来:“……没错,已经有腹腔虫的线索。”严澜隐瞒了很多,在这方面却并没有说谎。因为黑塔大乱的缘故,那几只被研究所养在另一处的成体腹腔虫也都纷纷逃了出去,它们的踪迹很快就被某些情报贩掌握,转头卖给了唐意。菲波并不知道腹腔虫是什么污染物,他确实是经验丰富的雇佣兵,但还远比不上唐意的见闻。不过这让他想起半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五彩斑斓的滔天浪潮彰显出碾压般的绝对强大,甚至连3S级的污染物都能一口吞下。虽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可如果阿冻确实身负那样的伟力……他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就算是阿冻这样的粗神经,也能隐约察觉到唐意的状况有些不对劲。离开菲波家,沉默地走了一段,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唐意面色不显,然而内心已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并且最终由理智占据上风。“……他其实说得对。”“这一路很危险,因为前途都是未知。就算成功穿过雷石风暴潮,可能还会有更多难以跨越的困境在等着。”“阿冻,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应该能够活很长时间,没必要冒这个风险。”话音未落,阿冻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起来:“你还是不肯带上我!?”唐意:“……”阿冻委屈控诉:“做人不能出尔反尔的!”唐意有些无奈,也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是要出尔反尔,只是怕你将来后悔。”“不会后悔。”阿冻神色认真,“你以前也陪我走过,现在该轮到我陪你走走了。”唐意垂眸看着他,内心深处的空洞被悠远平和的潮汐回响填满,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在此刻彻底消散。他坦言道:“我想抱你。”阿冻愣了愣,想起唐意说过,自己的气息似乎可以帮助他稳定精神状态。“又发作了吗?”阿冻担忧道。唐意嗯了一声,很乐于见到这样的误会。为了显得更逼真些,他甚至暗中催动那些游走于血肉之中的异物,暗银色纹路在皮肤表面隐隐浮现,如同即将失控的狰狞爪牙。阿冻不疑有他,主动伸手揽住唐意的后背。唐意感受着落入怀里的柔软,就仿佛抱住了最珍贵的宝物,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满足,但同时又伴随着更为汹涌而来的欲念,疯狂呐喊着占有更多。就在这时,脖颈间掠过一丝极轻的湿意,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唐意的眸光顿时变得幽深。阿冻还以为自己舔得神不知鬼不觉,正迷醉地享受着唇齿间**漾的香甜,突然发现自己被抱得更紧了些。灼热的呼吸落在没有衣物遮挡的皮肤上,带起连串刺激,让阿冻微微颤栗,有种自己会被狠狠咬住的怪异感。但不应该啊?理论上也只有他咬唐意的份,唐意咬他……真不怕糊嘴吗?阿冻想着,居然还有点莫名的期待。可最终什么都没发生。唐意的温度离开了,属于冬日的凉感迅速席卷而来。阿冻大睁着眼,看见唐意薄唇微张,结果恰逢一阵大风猛然刮起,将他的声音冲散成了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先记账……要是还有以后……讨回来……”阿冻不明所以,又感到心痒好奇,于是阵风刚停,他就迫不及待追问对方说了什么。唐意却只是笑笑,并未给出答案。*****指南针显示了遗迹的方位。它始终指向雷石风暴圈的内部。这是自大崩坏后形成的天然阻隔带,历经百年从不停歇,将大片区域包围起来,神秘程度堪比零号污染区的核心。阿冻心里疑惑,难道以前就没有人想过可以借助腹腔虫从地下穿越吗?等到望见那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雪白菌丝,他才真正意识到原因所在。不是没有人来过这边,但那些人都死了。他们成功越过雷石风暴潮,迎面而来的却是遍布土层的密集根系。根系末端释放神经毒素,腹腔虫受到刺激,开始呈现出癫狂迹象。他们不得不让腹腔虫回到地面以上,赶在更多异变发生之前离开它的身体,结果猝不及防落入这片死亡的白色海洋。菌丝无穷无尽,在嗅到鲜活血肉气息的瞬间变得无比活跃,争先恐后缠绕上猎物的四肢躯干。枪支弹药终究有限,在失去退路的情况下,他们最终只能被这些常年以死尸为营养、已经饥渴了许久的污染物蚕食殆尽,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不过唐意并不是那些人。他对污染物的了解比这世上的绝大部分行家都要深入,他的脑子就像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存储了海量信息,当然也包括各种污染物的弱点。这不仅是幼年时所受到的熏陶,更是离开黑塔的近十年间无数次出入高危区域所获得的丰富经验,以及在实验室里研究出来的累累硕果。何况阿冻也不可能看着唐意身陷险境。如果不是维持庞大体型消耗也大,很容易就会饿了肚子要找吃的,他甚至想直接卷起唐意,一路汹涌着冲向终点。他们顺利横渡广袤无际的白色海洋,又穿行通过数个迷雾笼罩的污染区,翻越了呼吸起伏的活体山脉,抵达传闻中的遗迹所在——一片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建筑群。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俨然如同荒凉废墟,不过大概是因为没有活人的缘故,附近也没有污染物出没,倒呈现出一丝世外桃源般的安宁。唐意行走在曾经可能是走廊的通道里,日光从破碎穹顶的缝隙洒落,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翩翩起舞。尽头有一扇门。阿冻有种探秘的激动,忍不住猜测:“难道门后藏着一台时空穿梭机?”唐意面沉如水,心情却也不太平静。他感受到了微妙的熟悉。似乎在记忆深处有过这样的场景,自己被困在玻璃容器内,某些人推着他往外走,在意识即将陷入昏迷之前,就穿过了类似的金属门。安全锁竟然还在运行。阿冻惊叹:“里面会不会有人?”“你到我身后。”唐意叮嘱了一句,将手里的镭射枪对准校验区。结果还没扣下板机,金属门却自己打开了。与此同时,屋内的计算机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散发出荧荧蓝光。“如果这段影像开始播放,就代表终于有人来到这里。”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无论对面是谁,都希望你能听我说完。”立体投影开启,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科学家出现在前方,若不是身体微微透明,看起来就像是实际存在的真人。“我不能让真相就此埋没。”说话者低头看了一眼腹部的伤口,黑红色的血液正在不断往外涌出,语速加快了些。“没错,是我们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导致大崩坏发生,世界遭受污染。”“但这不是死局。”“哪怕是潘多拉的魔盒,也是有希望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