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钱把那个青年折腾上了自己的小破越野车。刚打开门,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把大太阳和沙漠叠加的热浪直接驱散了一大半。任钱抖了抖胳膊上贴着的风沙,被冷气儿激得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把拐来的小哨兵推上了台阶,他跟在青年身后踩上了车,一眼就看到了最后一排靠窗抱臂睡觉的温某人,怄得他气不打一处来。他拽着那个年轻人,直接把他扔到了温凉旁边的空位置上。“温少尉,还睡呢?”温凉依旧睡得很安详,左手懒洋洋地撑着窗沿,而他散乱的中长发垂至后颈,没经打理到乱蓬蓬的,仿佛鸟儿在他的发顶筑了个巢,整体气质,像一个刚出土的文物。“温凉,你可长点心吧。再睡,五十三号都没了,我看你上哪儿找床。”任中校老母亲般忧虑地叹口气,却也摇不醒温大睡神,只好把两个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塞进后排狭窄的座位间,完全不管这二位身高腿长的憋屈,仿佛打包行李似的,拽了安全带就往他们腰上使劲勒。李尧善有点看不过去了,试图上前替他们摆正身体,可任钱一个按钮按下去,车子里的噪声如同扎耳朵的银针,刺得老爷子身体一抖,赶紧坐回座位上,戴好耳塞。透明的车窗渐渐染上晦暗,仿佛蒙了一层极致密的编织网,窗外的黄沙大漠也渐渐变成一片黑暗,像是太阳被隔离了一般。年轻哨兵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毫无半点睡意和晕眩,只是淡淡地望着骤然暗下来的窗外景致,然后视线落在他身旁这个睡得东倒西歪的向导身上。那人的头发随性披散下来,发梢会随着车程晃动而扫过惹眼精巧的锁骨,乌黑的发衬着苍白的皮肤,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无端能让人心猿意马。而透过那凌乱的发丝,似乎隐约看到那人耳垂上的一个小小的耳洞。方宸狭长的狐狸眼睛又眯起。他修长的指节轻轻扣着膝盖,食指处的黑金指环安静地泛起莹润的光,像是一枚温润的玉。方宸的大拇指轻轻搭在指环边缘,极慢地摩挲着,感受着精神图景内隐约传来的那份不属于他的复杂情感。愤恨夹着爱意,解脱又不舍,复杂得像是一团缠乱了的毛线,带着旧时光的陈腐味道,一阵阵地叩响方宸刚刚建好的精神屏障。方宸不耐烦地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更加不善,紧紧盯着昏睡的温凉,像是要把他脑壳钻出一个洞来。“我有那么好看?”年轻哨兵视线慢慢上移,正好对上那人从周公那里脱身出来。温凉微微张开眼,眼型形如一瓣完整饱满的桃花,又许是皮肤太白的缘故,显得眼尾自带几分薄红。他还没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眼神惺忪,可瞳仁却黑得纯粹,宛若能将世间一切吸进其中的骇人能量,只消盯着片刻,便惹人心悸。“还行吧。”方宸视线从头到脚扫过温凉的身型,口吻冷淡,像是像是红外线扫描仪似的拆皮剥骨,“五官不缺,四肢健全,看着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温凉:“?”他好像不是在定期体检哦?方宸又补了一句:“就是建议你定期梳头,否则影响军容。”温睡神揉了揉眼睛,喉咙里懒散地飘出一个‘唔’,竟然接受了那人的说法。他抹了一把脸,含混地说:“以前好像也有人这么提醒过我,要好好梳头。否则挡了我这么漂亮的五官,是艺术界的遗憾。毕竟,世界美学凋零,就靠像我这样天生丽质的人撑着半边天。唉,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压力也很大,真的,一天天的,特别累。”方宸‘哦’了一声:“哪个瞎子说的?”这话里带刺,也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这么大敌意。大概是觉得自卑了吧。温睡神见惯了在自己面前自惭形秽的哨兵,没什么太大兴趣地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地抬起眼。可就在视线对上年轻哨兵眉目的一瞬间,温凉眼瞳极快地涌上一线血红,瞬间便消散一空,仿佛那道令人心寒的血影只是光的玩笑。“草。”温凉捂着额头揉了揉。方宸看他,淡淡问:“你怎么了?”温凉重又抬头,眼睛已经恢复到原先的深黑色,毫无杂质的黑,反而让人心慌。他小声嘟囔:“坏了。”方宸:“嗯?”温凉看他,眼波流转:“我觉得你有点熟悉。”方宸挑眉:“怎么,用脸撩人失败了?开始套近乎了?”温凉没介意青年哨兵话里的刺儿,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一般都死了。”方宸:“……”温凉以为自己把人惹毛了,咂咂嘴,主动闭麦,想要继续睡,结果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嗯,是吗?能见传闻中的温向导一面,就算是死也值得了。”方宸看他,笑容很真诚,伸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到他面前,“我叫方宸。”“方...”温凉又有一瞬的恍惚,他按着眉心,似乎有什么极快的血色片段从他面前飞过,可他抓不住,只能任由那个记忆残片信马由缰地飞远。温向导把手收了回去,抱着手臂打了个寒噤。像是有什么极为烦躁的情感把他裹了起来,让他只想赶紧睡一觉,倒空脑海里这些杂乱的情绪拉扯。方宸的手却硬生生地递到了他面前,那枚黑金指环的光泽映在温凉眼底,似暗夜一道曳尾流星,点亮了他的昏昏欲睡。温凉又仔细看一眼方宸,似乎要努力从残破的记忆片段里翻出关于青年哨兵的信息,或者关于这枚指环的蛛丝马迹,可他努力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懒得折腾的温向导直接原地放弃。温凉懒懒散散地倚着窗口,捏着方宸的指尖,虚虚回了个握手礼。“对了,你为什么不叫我长官?我好歹也是个少尉,直接叫什么‘你’,是不是违反军纪了?”方宸笑:“刚刚你没有自报家门,我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所以你怎么能怪我?”一口气儿占够了便宜,才慢吞吞地喊了一声:“您说对吗,温少尉?”温凉:“……”狐狸兄,真的好有礼貌。温凉觉得他有趣,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发现对面那人也在笑。那人笑起来真像只憋着坏水琢磨着坑人的小狐狸。温凉确定,如果自己惹了他,那只狐狸绝对会睚眦必较到吸血食髓。那人骨子里的疯劲儿化在斯文的笑里,像是春天的风里裹着严冬未尽的凛冽,入口柔,一刀割喉。而方宸虽然在笑,但实际心情很糟。尤其是他垂眸看着被温凉拂过的那黑金戒指反常的光泽,心情更糟了。那小戒指像是撅着屁股使劲儿展尾羽的花孔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骄傲,闪得让人瞎了眼,生怕旁人不知道这戒指原本的主人对某位自恋懒散的向导有多依恋。他唇角抽了抽,像是被人喂了一嘴有毒的狗粮。第一次想把这戒指收进口袋里,别一副花痴的模样拿出来丢人。他捏了捏鼻梁骨,烦躁地靠在座位上,视线又淡淡地投向纯黑一片的窗外。“这涂层倒是很别致。”“哦,你说这个。”温凉用指尖戳着那层特制的玻璃,难得好心给他解释道,“你也知道,离开塔一定的距离,磁场就会发生扭曲变化。所以,为了避免哨兵向导迷失在紊乱的磁场里,运输工具外都会蒙上一层磁屏蔽材料,就像这种金属,会产生反向涡流,用以抵抗暴走的地磁场。哦,具体我也不是很懂,你就理解为,外面磁场想要打你一拳,这屏蔽材料就反向打它一拳,力的作用抵消了,你不疼。”方宸指着那个网中间的破洞:“这也是特制的?”温凉搔了搔脖颈:“这是意外。”方宸:“什么意外?”温凉:“穷。”方宸:“……”穷不是意外,是必然。看看这一车老弱病残就知道了。方宸的视线投向驾驶室,任钱正聚精会神地抓着方向盘驾驶,其他的老爷子们趴在前座,吐得东倒西歪。温凉仿佛随口一问:“对了,你刚觉醒,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应该不适应才对。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疼得昏过去?”方宸不说话,似乎咬了下颌,勾出侧脸凌厉的骨线来。温凉没什么兴趣地摆摆手:“我不关心你有什么隐情,但别来打扰五十三号清闲的生活。我特别懒,所以,多一点工作都不想做。”方宸终于收回了视线,将冷淡的目光投向温凉懒散的眉眼。那人没骨头似的靠着窗,缩着手抱臂,就地睡觉的愿望过于强烈,诚实地反映在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那人闭着眼,一副俗事不理的模样,而他肩上的精神体慢慢地浮现,正凝着小眼睛瞪着某个不速之客。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温凉似乎真的睡着了,全靠着半透明的猫头鹰守在他的身边。方宸看着那随时会消散的精神体,再看向温凉的眼神就带上了探究。精神体这样孱弱,他真的是哥哥曾经的向导?第一向导?就这?忽得,一个剧烈地急刹车,车里的人猛地向前一撞,都不约而同地摔了个脑镚儿。在这其中,摔得最惨烈的要数温大睡神。他整个脑袋拍在前座的硬板上,头发扑棱一片,两只长腿的膝盖也重重地磕了一下。温凉不乐意地揉着额头,却发现方宸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似乎看见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狭长眯缝的眼睛似乎开了一道缝,露出玩味的眼光。他顺着方宸的视线,看向自己肩膀上那只呆呆的猫头鹰,也怔了一下,抬手去赶它:“旺财,你不能在我脑子里老实儿待着吗?老出来溜达干什么?”方宸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方宸:“你再说一遍,它叫什么?”温凉:“旺财。”方宸:“……”旺财:“……”某只猫头鹰精神体使劲儿扑棱着翅膀,羽毛簌簌下落,一边抖一边无声地嘶吼。‘你才旺财,你他妈全家都旺财。’温凉一乐:“谢谢啊。”旺财:“……”不能轻易跟不成器的主人说话,会被气出心脏病。猫头鹰扑腾着翅膀,消散得毫无留恋,徒留温凉揉着额前被撞出来的长条形红印子,哀怨地看向方宸:“你也不挡我一下。”方宸:“长官,我有这个义务?”温凉:“你身上有我的向导素,领了我的情,不打算还一还?”方宸:“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说着,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只剩一件军绿色的背心,小臂肌肉流畅地一露无疑。温凉刚打算说话,就被衣服糊了一脸,然后腰间一紧,两人被那件外衫拧成的绳子牢牢地牵在了一块。温凉:“??”方宸:“长官,地磁风暴来了,麻烦你罩着我。我刚刚觉醒,现在很晕很难受。”温凉:“……”他刚刚说的什么来着?谁还谁人情来着?再说,他怎么没看出来这小狐狸哪儿晕哪儿难受?这绑人的手法稳如老狗好吗??后排的两人还在无意义的大眼瞪小眼,前排的任钱和老同志们却不约而同地解下了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疯狂地挥着手臂:“下车!”一瞬间,车窗上的那处空穴被席卷而来的飓风吹得前后摇晃,尘土合着大风,把玻璃正中心最脆弱的一点撕裂。尖锐的玻璃碎渣被狂风裹挟,肆无忌惮地朝着车内众人砸去。温凉和方宸谁都没打算动手挡,前者表示自己身体柔弱挡不住,后者表示自己刚觉醒,在紊乱的磁场中根本抬不动手。任钱看着这俩祖宗慢慢悠悠地从座位上起来,也不管自己身后衣服被刮得碎裂,隐约有血迹渗了出来。他又急又气,蒙着脸,带着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哨兵,勉强在暴风杀出了一条血路,把那两个混蛋带了出来。老爷子颤巍巍地抬着手,用手织出了一个到处漏风的电网,顶在指尖,勉强护住了这俩孩子。终于把所有人都扯了出来,任钱攥着拳,拧着眉,在席卷而来的灼热狂风里努力辨识着方向。此刻的黄沙似乎都烫得惊人,在紊乱的磁场里,所有的哨兵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包括一直很淡定的方宸。他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有无数不受控制的针,从各个方向做着不规则的热运动,滚烫又灼热,仿佛自己要变成一团火,从血液里燃出滚烫的烟来。方宸插兜站在原地,除了脸色越来越苍白以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温凉懒懒散散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方狐狸异于常人的忍耐力,感慨道‘果然如此’。对他人狠的人,必然对自己更狠。何必呢,有什么比舒舒服服过日子更重要的事?温凉对这种极端主义者一贯是敬谢不敏,他揉了揉后颈,想要转开眼,可不知怎的,温凉久违地产生了点见鬼的心慌。仿佛欠了一屁股的债,被债主找上门的理亏。方宸正面无表情地忍着疼,忽得,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扣在了他的后颈处。方宸抬眼,看见狂风里,一凌乱的鸡窝头。“虽然我没法辨识方向,但我是行走的镇定剂。”温凉淡定地打了个呵欠,“来,张嘴吃药。”